“沈先生客气了,不过是无名草芥,何足挂齿。”张良也抬起了眼,目光深沉地与他对视,微微一笑,十分优雅而从容。
只是两人目光相对之处,仿佛有火光交接,其中意味,只有其中之人才能明了。
“既是谢恩,如何全是素菜,又没有酒水?乐儿你这可做得有些失礼了。”沈食其落座,抬眼扫了一下桌面,先是假意斥责了刘乐一句,接着又十分愧欠地对着张良道,“乐儿向来随行,让张先生见笑了,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张先生见谅。”
张良一张矜贵俊秀的脸庞上神色不变,眼底更是淡静无澜,缓声道:“沈先生这干爹当得不错,不知道沈先生有没有教过乐儿越俎代庖这个典故?”
这是暗指沈食其不顾吕雉在场,说教刘乐了。
沈食其也没有生气,风华绝代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惊艳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回道:“自是教过的,这个典故,当日还是娥姁亲自授意,让我教乐儿和盈儿的,孩子好学聪明,可说是熟读圣贤书,沈某无儿无女,将乐儿和盈儿当成是亲生孩子一般。”
他四两拔千斤般的回话令刘乐和吕雉都听出了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
刘乐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个,张先生和干爹,有什么过节吗?那若是他们吵起来,她该帮谁呢:一边是自己敬仰的救命恩人,一边是自己从小依赖亲近的干爹——
吕雉自然也是和刘乐一样的心思,一边是自己恩重如山的大哥,一边是自己朝思慕想的爱人,自然是十二分的为难的。
所以两母女十分有默契地准备转移话题,竟是异口同声道:“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张良和沈食其相视一笑,同时拿起了筷子,往桌子中间的一碟野菜夹了过去。
两人筷子相碰,四目一对,场面顿时又陷入了尴尬当中。
“看来张先生与沈某很有缘分,连喜好都一样。”沈食其深沉的眼底,又是缓缓绽开一丝惊艳动人的笑意,声音温柔,如同汩汩满流的溪水。
“是吗?”张良显然落了下风,眉目冷淡地回了一句,正要缩回筷子,沈食其却将整碟子的野菜都端了起来,放到了张良的跟前。
“张先生勿要客气,沈某向来随行,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张先生勿要介怀。”他十分客气地说道,还伸出筷子替他夹了一筷子,放到了张良的碗中。
张良静默不语,饭桌上本来尴尬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僵硬的味道。
“张先生,你尝尝这个吧,这个可是我的拿手好菜。”刘乐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干爹到底是抽了什么风,竟然跟张先生如此不对盘,可终究是自己请来的贵客,总不能怠慢了去,只能缓和气氛,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张良的碗中。
“谢谢大娘子。”张良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动,是惯来冷淡疏离的模样,只是淡淡地与刘乐客套了一句,便夹起了刘乐那筷子菜放入了口中。
虽然他有意回避,可是沈食其却似乎不愿意这般善罢甘休,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张良脸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看张先生举止动作优雅贵气,想必是出身富贵吧?不知道张先生是哪里人呢?”
张良微微蹙了蹙眉心,声音沉静,听不出情绪:“我是前韩人士。”
他不欲多说,沈食其却不愿意就这样放过他,正要开口,这边坐在他身侧的刘乐却已然眼明手快,夹了一块鸡蛋,塞到了他的嘴里,赶紧堵住了他的话头道:“干爹,你尝尝这个鸡蛋,你教我做的,上次我们分离之前,你还说我这鸡蛋做不好,你尝尝是否有长进?”
看到女儿这般应对,吕雉一直悬着的心,才慢慢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嘴:“我向来不会做菜,乐儿这手艺算是很好了。”
沈食其细嚼慢咽了口中的美味,频频点头称赞道:“的确实有长进,比你娘亲做的,可谓是好上许多许多许多了。”
张良握着筷子的手有一丝微微的僵硬,骨节都攥得有些发白了,可是他面上仍是一副疏冷淡静的模样,眸光稍暗。
一顿饭,简直是吃得味如嚼蜡,除了沈食其神色自若地谈笑风生,张良吕雉和刘乐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大家都吃完了,刘乐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对吕雉道:“娘亲,你替我送送张先生吧,我许久不见干爹,有话与他说。”
吕雉点了点头,装作随意道:“好。”
她应下后,沈食其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锁着她,眸光深沉而晦暗,吕雉倍感压力,觉得头皮发麻,只好抬起眼,对上了沈食其,道:“沈大哥,你且坐一会儿,我一会就折回来,与你说说乐儿的婚事。”
沈食其这才微微绽开了一丝笑意,美得有些惊心动魄,缓声道:“我等你。”
吕雉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有些狼狈,提起脚步走到了张良身侧,低声道:“张先生,请吧。”
张良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在了前头,只是藏在了袖中的双手已然握紧,骨节都有些发白了。
张良和吕雉一前一后地出了刘乐的寝殿前院,沈食其和刘乐一直在目送,知道他们俩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微微泛起的夜色之中,刘乐才收回了视线。
她一把挽住了沈食其的手臂,状似撒娇地问道:“干爹,你跟张先生是有过节吗?张先生是很好的人,你为何要针对他?”
沈食其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唇角却仍然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半开玩笑道:“乐儿说错了,我与他并没有过节,我针对他,纯粹是看他不顺眼。”
这么一说刘乐就更起疑了,跺了跺脚,不满道:“为什么啊,张先生人很好的,还救了我和盈儿!”
沈食其眸光空落地看着吕雉背影消失的地方,神色有一瞬间的冷意,回过头来后,却又是笑意盈盈道:“因为他长得比我好看,我心里妒忌。”
这么不着调的一句话倒是符合他一贯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刘乐闻言哈哈大笑,对着他娇嗔道:“胡说,在乐儿眼里,干爹永远是最好看的。”
沈食其眼底的阴翳消散了一些,看着刘乐俏丽明媚的笑脸,目光也渐渐柔和了下来,也勾起了一丝笑意,故意道:“是吗?真的是干爹最好看吗?比你那即将要成婚的小夫婿还要好看吗?”
刘乐被他逗得开怀,笑声都忍不住高了起来,回道:“他啊,他看着倒像是个没有脾气的木头,跟我大舅舅一样的,自然比不得干爹风趣温柔,要单说容貌,自然还是干爹最好看,这天下间的男子,没有比我干爹更好看的。”
“我这干女儿真是会说话,将干爹唬得一愣一愣的。”沈食其柔和的眼底忽然伤感了起来,摸了摸刘乐的头,连声音都低了下来,“可惜如今你就要出嫁了,日后干爹再难见到你了。”
“怎么会呢?”刘乐赶紧安抚道,“不会的,我成亲后,我也要他搬到我家中来住,像我娘亲那般,日日与我外祖他们一起的,我才不要离开你们。”
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沈食其有些伤感,又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这孩子还真是天真呢,娥姁虽然将刘乐教得很好,却偏偏不愿意让她知道人性险恶。她若是嫁了人,哪里还能在家中这般,由着她做主呢?
便是手腕冷厉如她娘亲,也要为名声所累,对刘老汉鞍前马后的尽孝,受了多少连累。
“对了,干爹,你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可有要紧事?”刘乐见他神色凄凉,心里难免也难受,干爹一直将她和刘盈都当成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疼爱,便是亲如大舅妈,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全心全意对她和弟弟的,可是干爹不是,干爹没有妻儿,自己和刘盈就是他的全部。
如今她要出嫁了,干爹定然比娘亲更要伤心,娘亲还有盈儿,可是盈儿与干爹却不如自己与他亲昵。
“特地来给你送嫁妆的。”沈食其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眼底里满满的都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深情和欣慰,“这是干爹多年的家当换来的,你可要好好珍惜。”
沈食其话音落下,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盒子。
刘乐接了过来,打开了那盒子,只见里面静静地放着金项链,金耳环,还有金手镯。
这是出嫁前娘家人要准备的,娘亲昨日才命人去打造,可是干爹这里,却早就准备了现成的了。
干爹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一直就等着这一日,肯定是既期盼又不舍得的,他既想这一天早些来,又害怕这一天真的会来——
刘乐眼眶有些热,张开手抱住了沈食其,感动不已道:“谢谢你,干爹,我会好好珍惜的。”
听她的声音,沈食其就知道她是哭了,赶紧强颜欢笑道:“这是好事,别哭啊,你不要怕,若是过得不好,随时回来找干爹,干爹虽然穷,但是干爹还是能养你的。”
“谢谢干爹,以后换乐儿养你,便是乐儿出嫁了,也永远是你的女儿,若是你老了,愿意,我定然会将你接到身边安享晚年的。”刘乐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就打湿了沈食其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