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没有说话，吕雉顿了顿，又沉着道：“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若你执意如此，我便将一切都告诉刘邦，如今他欠着我的恩情，他不会与我计较，却不会再用你。”

这话说出，便真的是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吕雉向来拎得清，不像他，总是做错事。

是啊，他错了。他去报仇，是错的，若是不去刺杀皇帝，他不会受伤，说不定如今两人的孩子都可以定亲事了。

他受了重伤，被师傅的弟子救起，允诺师傅辅助天下之主平定乱世，出卖了自己十几年的时光，也是错的，他若不答应，说不定就死了，反正在她心里，他早就死了，他苟活回来，心心念念的人已然嫁了人，还对他避之不及，他回来又有何意义？

还有当日，她一名相胁，换他一行人离开，他不应该走的，他应该留下来。若是留下来，或许会被项羽追责，又或许待她受过的便是自己，那样，她的心里就不会根深蒂固地住进去一个沈食其，让他再无尺寸角落。

今夜，他也不该按耐不住心底的担忧，来替她上药的，不然，他不会听到这么一席话，这么一席令他万箭穿心的狠话。

如此，他还可以在做梦的时候骗骗自己。

是，她说得不错，他总是做错事。念旧，有时候是错的。好比吕雉，她若是念了旧情，跟着自己离开，那她的儿女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今日那个小妾，不是良善角色。

所以她选择让他走。

她做得很对呢，虽然是他的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吕雉说了一番狠话，果然几日都不再看见张良，他只留了书信给刘邦，便一个人离开了。

至于书信里写了什么，刘邦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吕雉。

吕雉的伤养了好几日，这才缓缓有了起色，刘邦一众人都开始打点行装，打算返回关中，做他个安安乐乐的关中王。

返回关中的路上，因为戚媚怀孕，刘邦一直留守在身侧照顾，反而是吕雉和沈食其和吕雉一辆马车。

沈食其用了钟大夫的伤药，恢复得不错，而且张良那日也将药瓶留给了吕雉，吕雉与张良说一番狠话，心里到底是难过的，让香儿将药送给了沈食其，自己并未过去。

这次回关中的路上，她与沈食其同车，这才看到他神色苍白了许多，并没有多少血色。

“沈大哥，你的身子可好了？”吕雉其实不愿意提起这个事，说起来，只会令沈食其心里更伤心，可是他的面色实在不好,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事了，你呢？你身子可好了？”沈食其虽然神色苍白，可是语气，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温柔。

“我已然没事了，等回到关中，我让娘亲好好炖些滋补的东西让你吃，将身子养好，乐儿这么久不见你，定然是想极了。”吕雉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平常，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痛和怜悯，她心里明白，若是她露出这些情绪，对于沈食其，必然是灭顶之灾。

“我也想乐儿了。”沈食其低声叹了一口气，“她如今这个年纪，也应该许亲了，不知道你与汉王，是否商量过了？”

说起刘邦，吕雉面上闪过一丝赫色。

她回来这许久，刘邦与她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也只是例行问候几句，并没有半分亲昵。倒是那戚媚，她见过几次，他们两个，一个奏乐，一个跳舞，倒是合拍得很。

吕雉虽然不爱刘邦，可是毕竟十几年的夫妻了，不可能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如今落到这样疏离的下场，心里也是有些难过的。

回到关中的时候，接到信的吕家父母，吕家一众人都欢喜到不得了，因为吕雉被俘，他们又躲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关中，这两三年来，一片愁云惨淡，好久没有笑过了。

刘邦的马车先到，他掀开帘子下车，刘乐和刘盈率先奔了过去，声音响亮喜悦地喊了一声：“爹！”

“哎，长高了不少。”刘邦对儿女还是喜欢的,虽然不常陪伴，没有多少牵肠挂肚的情绪，却还是眉开眼笑地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

话毕，他又转过头去将马车里的戚媚扶下车，可两个孩子却不知这事，只当刘邦是要去扶吕雉，赶紧凑上前去，齐声嚷嚷道：“娘，娘！”

戚媚就是在孩子这样千呼万唤的叫声里，低着头，羞赫娇媚地被刘邦扶下了车子，一下车，就像是站不稳一样，依偎在刘邦的怀里。

“爹，这是谁？我娘呢？”刘乐一见，当即傻了眼，哭了出来。

刘邦有些尴尬，见女儿这个模样，也有些底气不足。

还好此时吕雉和吕雉的马车也到了，吕泽跳下车，刘乐当即气愤地奔了过去，大声道：“大舅舅，我娘亲呢？”

吕雉听见了女儿的声音，赶紧从车里下来，柔声道：“乐儿，娘在呢。”

“娘！”刘乐两三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了，当即忍不住，扑到了吕雉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我了，当日夏侯伯伯带我和弟弟逃走，被人追上，夏侯伯伯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我和弟弟都吓坏了——”

“乖，没事了，娘亲回来，日后定然不再让你受这些苦了。”吕雉再坚强，也是一个女人，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也忍不住抱紧了乐儿，哭出声来。

“盈儿，来，快到娘这里来，娘看看。”吕雉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过儿子，又摸了摸刘盈的脸蛋，哽咽道，“盈儿长高了。”

刘盈是男孩子，虽然还小，却也不好再哭哭啼啼了，只是眼眶红红地偎在吕雉的怀里。

吕泽此时已然将沈食其扶下了车，刘乐是沈食其带大了，见了沈食其，神色也是激动，赶紧扑了过去，哭道：“干爹!”

沈食其微微笑了笑，摸了摸刘乐的头，却是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刘乐的拥抱，道：“乐儿，你是大姑娘了，可不准再这样抱了。”

刘乐神色有些赫然，才发觉自己是失态了，抬起眼看着沈食其苍白的面色，问道：“干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她这话一出，吕雉都可以看到沈食其本来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为惨白了，单薄的身躯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在乐儿心里，一直是最亲昵的存在，沈食其自己也知道，乐儿将他看得很重，尤甚于刘邦和吕雉。

他对吕雉的感情，注定是这辈子都见不得光的，可是乐儿不一样，他是乐儿的干爹，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疼乐儿，教导她读书写字——

他不能让乐儿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事情。

吕雉赶紧起来，将乐儿拉过来，低声道：“乐儿，干爹晕车，先让干爹下去休息，来，我给你说一些事。”

她拉着刘乐和刘盈过来，在刘邦跟前站定了，看着倚在刘邦怀里的戚媚，神色温和道：“这是爹新娶的夫人，是你们的姨娘，唤一声戚姨娘。”

吕雉话音刚落，本来一脸喜气洋洋的吕家众人，俱都变了面色。

吕泽此时已经扶着沈食其往这般来了，见父母欲要发作，对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刘盈还小，不知道姨娘是什么，只是听母亲的吩咐，低声唤了一声：“戚姨娘。”

哪知道这话一出，刘乐却是狠狠白了脸，瞪了刘盈一眼，恶狠狠道：“不许叫！”

吕雉有些诧异地看着刘乐，却见她抬起眼，冷冷瞪着刘邦，声音冷冰冰道：“爹！我娘是为了你才被捉去做人质的！我娘受了这么多的苦，刚回来，你就娶小妾，你对得住我娘吗？你对得住我外祖外母吗？”

刘邦回来的时候还琢磨过，吕雉和吕泽都同意了，吕家的人即便是心里不满，依照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也不敢明面上给他难堪的，哪知道却是自己的女儿，劈头盖脸责骂了自己一通。

乐儿一向是性格文静的，吕雉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赶紧上前拉了拉她，低声道：“乐儿，不可这般与你爹说话，娘亲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戚姨娘肚子里已然有了孩子，将来会是你的弟弟妹妹，你要对戚姨娘孝敬，就像对娘亲一般。”

刘乐却不买账，狠狠地瞪了刘邦一眼，又狠狠地瞪了刘邦一眼，冷声道：“我孝敬娘亲，是因为娘亲生我养我，可是我爹和这个女人，并没有养我，我为何要对他们孝敬？天下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收获的事情，这不是娘亲教我的吗？”

吕雉也傻了眼，她倒是想不到，自己不在孩子身边，不过两三年，孩子怎么变得这般难缠了。

她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刘邦，低声道：“夫君，我离开孩子两三年，疏于管教，孩子有些闹脾气，你不要怪罪，我回去与她好好说道，你且谅解。”

刘邦被自己女儿劈头盖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一通骂，颜面无存，本来就气极了，可是妻子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自己不曾管教孩子，妻子又被绑到楚营去做人质，孩子自然是疏于管教。

“女孩子这般凶悍，不好许婆家。”刘邦还没有作声，倒是戚媚先娇滴滴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