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单父,他都翻遍了,根本就找不到她。
那时候的项羽,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他家中世代为楚将,与那秦人有国破家亡之仇,不共戴天,可是为着她那句话,他将叔父从小教导他的使命和执念都放下了。
只要她能够管他吃饱饭,他可以不去报仇,不去造反,他就跟着她的商队,做一个小厮。
或许,他项家的人,注定是不能平静一声的,他叔父跟他说,爷爷从前常说,他项家的男儿,要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上疆场,洒热血,才是他项家男儿应该做的事!如今,他灭了暴秦,建立了西楚,成了西楚霸王,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绕是项羽如今尊荣无上,可是他想起当时滂沱大雨中,遍寻人海找不到吕雉的自己,他心中,还是埋怨的。
吕雉见他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冰冷,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看来自己是白高兴了,他如今贵为西楚霸王,想必忌讳自己当日连饭都吃不饱的糟心事吧。
她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恭恭敬敬地给项羽行了个礼,平静道:“并非是我骗你,当时先生去刺杀了那始皇帝,他怕我家人受到牵连,暗中书信给我父兄,让他们悄悄搬离了单父,当日我离开东海,便是直接搬到了刘邦的家乡,沛县来。”
项羽蹙了蹙眉心,收起了长枪,又扫了吕雉一眼。十几年了,她老了许多,只是眉目间的神色,仍是一样的。
“你为何嫁给了刘邦?”项羽一想到这个就皱眉,毫不客气道,“这个刘邦刁钻古怪,狡诈无耻,你跟着他,哪能有好日子过?”
吕雉竟不知道他对刘邦的印象差到这般地步了,看这状况,要他与刘邦讲和,那是不可能的了。
她勾起一抹苦笑,声音有些无奈道:“当日在沛县,初来乍到,我家中又小有家财,树大招风,惹了不该惹的人,是刘邦替我们摆平的,我父亲看他八面玲珑,便将我许给了他。”
她这话只是略带过,并不愿意细说。
项羽却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屑道:“依照刘邦的性子,说不定是自导自演呢,你这挑男人的眼光当真是越来越差了。”
从前那张先生,虽然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可是对她却是好的,如今嫁了这刘邦,更糟了,看她这脸色,苍白沧桑,想必是没有过上一日好日子。
他这么一说,吕雉倒是神色一僵,不可控制地想起那日,她初到沛县时,遇到的那帮土匪。
刘邦来得那么及时,又轻而易举地摆平,她当时没有细想,但如今想来,依照刘邦的为人,在沛县低头的土匪,他怎么可能没有交情呢?说不定那帮人,正是刘邦后来藏在山上的那一帮呢。
自导自演,当真是刘邦可以做出来的事。
但是如今,想这些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她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便是他刘邦的妻子了,又生下了孩子,上了他刘家的族谱。
是生是死,都是他刘家的人了。
吕雉缓缓勾起一抹苦笑,淡淡地应道:“霸王说笑了,只是不知道如今,霸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处置你们?你当我是刘邦那无耻小人吗?”项羽不屑一笑,握紧了缰绳,对着那将领吩咐道,“将他们带回去,安置在之前韩成住的屋子里,好吃好喝招待着,不准怠慢!”
“是,霸王。”那将领赶紧领命,看着项羽策马而去后,赶紧唯唯诺诺地将吕雉请上了车,好生气道,“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夫人与霸王还有交情。”
吕雉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从前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说不上什么交情。”
那将领跟了项羽许久,却未曾见他如此客气过,方才那瞬间,他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战场上嗜血杀人的战神。
“夫人过谦了,夫人且放心,末将定会好好照顾夫人的,启程!”
吕雉不再言语,起身折回了车中,刘老汉舟车劳顿,精神很是不济,在沈食其的肩头上睡得迷迷糊糊,并没有听到吕雉和项羽的对话。
但沈食其,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抬起眼,狭长漂亮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也学着那将领道:“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想不到你竟然和西楚霸王,也有交情。”
吕雉心情本来不好,听了他这话,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沈大哥,你莫要取笑我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跟着我大哥外出做买卖,在路上救了他,他当时还是十几岁的大孩子,虽然长得异于常人,很是壮士,却到底是个孩子,我带了他几日,他对我还有些印象罢了。”
沈食其见她不欲多少,也不再多问。
吕雉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忧心道:“便是他顾念旧情,不为难与我,可是我们现今到底是对立的,怕是在楚营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沈大哥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食其的神色依旧温柔淡静,缓缓开口间令人如沐春风:“你一个女人都能应对,我却不能吗?便是刀山火海,只要——那又如何——”
沈食其终究还是将舌尖的话压了回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有刘邦的老父在此呢,他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话,那就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免得给她徒增烦恼。
再说刘邦,他带着周昌,匆匆穿过那林道,一路往山上逃窜,直到天黑,才见到三两农家,这荒郊野岭的,大约是因为战乱而躲到山上的。
刘邦的马已然累的跑不动,他将周昌扶了下来后,这才发觉那两个护卫早已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天黑跟丢了,还是见他落魄,弃他而去了。
事已至此人各有志,虽然刘邦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未曾出口咒骂,反倒是看着周昌,更是愧疚。
纵然有人弃他而去,却也有人对他性命相护,譬如这周昌兄弟,还有他的娘子……
想起吕雉,刘邦心里愈发的难受,还有他一双儿女,如今也不知所踪……娘子折返敌军之中,大约也是凶多吉少了……
想不到他刘邦,竟沦落到如此田地了。
刘邦眼眶有些湿,扶着周昌往一间农舍走,天色已黑,他又奔波许久,还扶着昏迷的周昌脚步有些艰难,祸不单行,迷迷糊糊中,不知道绊倒了什么,竟摔了一跤。
周昌如今身受重伤可摔不得,刘邦赶紧拉了周昌一把,本以为摔个狗啃泥的,却不想竟有人伸手,及时地搀了他一把。
刘邦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稳了周昌后,转身去看,却只见到一个模糊窈窕的背影。
那人正转身提灯,将搁在地上的灯提起后,那人抬起了头,竟是个姿容出色,年轻漂亮的女子。
“壮士如此天黑了,还赶路吗?”那女子轻声问道,那声音婉转动听,竟如莺啼一般叫人悦耳。
这山里乡村的,竟有这般绝色女子,便是他娘子年轻的时候,也比不过眼前这姑娘呢。
虽说她没有吕雉端庄大方,但是言语身段,却别有一番风流妩媚之感。
刘邦本就是好、色之人,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壮士?这位壮士可是受伤了?”那女子又出声问道。
刘邦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这位娘子,我兄弟却是受了重伤,我们乃是汉王的手下,如今被楚军打败,正逃命呢,求娘子发发善心,救我们一救。”
那女子提起灯,照了刘邦一眼,叫他衣着不凡,跟身边的人却不是一个档次的。
她出身歌舞坊,最是会看人,那壮士身受重伤,这位却一点事儿都没有,怕不是人家以命相护。既是如此,此人来头怕是不简单。
刘邦见她不作声,倒是以为自己吓着了这乡野的小娘子,赶紧将腰间别着的剑取下,递到了那小娘子的手中,道:“小娘子莫怕,我们不是坏人,若你担心,我这剑便交给你保管了!”
那小娘子接过了剑,却见剑柄处镶嵌了美玉宝石,一看便不是凡品。
她心里有了主意,拿起那剑,并没有出鞘,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那劳累的马儿,马儿受不住痛,嘶呀一声跑远了。
“军爷快快进屋吧,寻常人家,若留了马在外面,唯恐惹人注目。”那小娘子解释道,又上前帮忙搀扶着周昌,进了屋子。
屋里有昏暗灯火,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翁正在修缮农具。
“爹,您快来,汉王手下两个军爷路过此处,一位受了伤你且拿些药来与他拔箭。”
他们经常上山打猎,伤药都是常备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野草。
那老翁见状,多点了一盏灯,果然见周昌胸口处,手臂处都中了箭,赶紧去准备了东西过来,替他拔箭,敷药。
良久,周昌才悠悠转醒,睁开眼见了刘邦,人影还是模糊的,他哑着声音道:“汉王,你没事吧……”
那小娘子正炖了鸡汤端过来,恰到门口,夜深人静,周昌虽然声音微弱,她却也是听得清楚的。
他是汉王!他竟就是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