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知道吕公说得一切都是在理的,可是他说不动自己撤手,这十几年,没有一个夜晚,他不是在想着她,如今她就玩好无缺躺在自己的怀中,不是做梦的,不是虚无的。
这是他的雉儿啊,是他深慕十余年的人,是他梦中唯一的温暖,是他活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
他如何能放,如何能放?
张良为人向来清冷,从来都是一副矜持清贵的模样,如此这般痛哭流涕,吕公亦未曾见过。
他亦是个苦命的人,对待自己的女儿,那份呵护之心,并不比自己这个当爹的少上半分,亦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是雉儿,又何曾做错什么,她为了生刘乐,几乎丢了命。
都是天意弄人,都是天意弄人啊。
吕公也不忍再看张良那副样子,别开了脸,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张良的泪水涟涟,一滴接着一滴滴在吕雉的脸上,他无声哽咽,声音绝望:“容我再看看她,容我再看看她——”
吕公见他如此痴缠,心里也很是难受,转过身来,悲悯地看着张良,声音无奈道:“张先生,如今这状况,你见不如不见,听老夫一句劝,走吧,我知道你是来寻韩成的,他比你放得下,只是远远看了一看吕媭,便走了,并没有说上只字片语,你这般,又是何苦呢?既然有缘无份,不若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张良再说不出任何话,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砸着。
他早知道,他早知道见面会是这般景象,他早知道——
可是他仍然是克制不住——
张良痛苦地合上了自己的双眼,将满眼的沉痛收敛,颤抖着手,欲要轻轻松开吕雉,昏迷中的吕雉却像是感应到了一般,忽然猛地出手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腕。
“先生,别走,不要丢下我,先生——”
“先生,别走,别走,不要死,不要死!先生!”
吕雉陷入了当初张良出事的梦魇中,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张良本来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决心,被她这么一扯,又消散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吕雉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当真是心痛到窒息,简直是无法呼吸。
“先生,别走,别丢下我,先生——”吕雉仍在低声呢喃,便是吕公打定主意要张良离开,此刻也忍不住为了自己的女儿心软。
这些年,吕雉过得太苦了,太苦了,若是当日张良不走,不去刺杀皇帝,他们便是神仙眷侣,哪里会有后头种种的折磨和苦难。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张良肩负血海深仇,他放不下,他们也无法强求。
但是每个人也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既然已然选择了报仇,那就要承受所有的后果。
吕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心软了,对着张良道:“你先跟我回家吧,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再走。”
这已经是吕公最大的让步了,张良自然是不甚感激的,将吕雉从石头上抱起来,连声道:“多谢吕公,多谢吕公——”
吕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走在前面带路。
张良紧紧抱着吕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的眼睛,半点都不曾移开过吕雉,吕公为了避人耳目,又特意带他走的小道,张良走得有些艰难,但是怀中的人,却是稳稳当当的。
走了一会,便到了吕公家中,家人之中,只有吕母,吕公月娘和吕媭是见过张良的,恰好这日吕媭的婆母,也就是樊哙的娘亲寿诞,吕媭带着孩子和月娘她们都过去参加寿宴了,只剩下身体有些不适的付小娥在家中。
付小娥见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大姑子回来,有些吃惊地问道:“爹,大姑这是怎么了?”
吕公只能随口扯了个谎,神色不自在道:“雉儿去放水不小心落进了水里,是这位过路的先生救了她,你先去取身释之的衣衫过来,让先生换上吧。”
付小娥赶紧应下了,吕公见她离开,上前两步,要从张良手里接过了吕雉,吕雉却仍紧紧地揪住了张良的衣衫,声音悲戚道:“先生,别走,先生,别丢下我——”
绕是吕公,这些年经过了这么许多蹉跎别离,也忍不住眼眶一热。
他不是女人,不知道女孩子家的心思,他虽素知自己这个女儿是个死脑筋,却不想她竟然痴情至厮。
她冒死去为刘邦的老爹寻药,又为刘邦生下了刘盈,他原以为她已然从往事里走出来了,他以为,吕雉的心思如今已经在刘邦身上了。
想不到,她心里惦念着的,竟一直是张良——十多年了啊,十多年了啊——她还记着呢。
吕公生出了一股悲戚,挥了挥手,指着一个房间道:“将雉儿抱进去吧。”
张良也没有作声,顺着吕公的话,将吕雉抱进了她的房间中,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到了榻上。
吕雉仍然不肯松手,可是张良在吕公沉痛的目光注视下,狠了狠心,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使劲拽开了。
就是这么一个动静,令吕雉在梦魇中醒了过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目怔怔地看着张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缓缓从眼底流下眼泪。
“雉儿,先换一身衣衫吧,免得着凉了。”张良低声道。
“你要走是吗?”吕雉恍若未问,自顾自地问道。
“我——”张良顿时语塞,动了动唇瓣,却没有说出话来。
吕公见他们这样,皱紧了眉心,忽然冷声厉喝道:“雉儿,你不要胡闹了!赶紧起身换了衣衫!刘邦帐中有人过来,说是有要事向你禀告,你赶紧起身去处理。”
吕雉向来是冷静理智的人,也知道刘邦的事业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业,也关系着大哥和弟弟还有妹夫一家的身家性命,应该马上起身换了衣衫,然后去见那通报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心爱的人,是她惦念了十几年的人,是她此生,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吕雉泪如雨下,忽然从床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吕公的跟前,低声哀求道:“爹,我求求你,让我与他再说一会话好吗?爹,我求求你了——”
吕公气得不行,拂了拂袖子,叹气道:“你怎的如此糊涂?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吕雉不搭话,只是恭恭敬敬地对着吕公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神色执拗。
吕公当真是无可奈何了,叹气道:“你这是要气死当爹的啊!”他摞下了这句话,便转身出了房间,将房门嘭的一声掩上了。
张良赶紧上前几步,伸手将吕雉搀扶了起来,低声道:“雉儿,你这是何苦?”
吕雉泣不成声,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颤抖着手指抚上了张良的脸庞。
“先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吕雉细细地抚摸着张良的脸庞,喃喃自语般低声道。
张良攥紧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地附和道:“是我,是我。”
吕雉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圈住了他的腰肢,眼泪无声地低落,声音低喃道:“你为何现在才来?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张良的喉头和唇瓣都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目光痴痴地凝着她的头顶,本来如瀑的青丝,已然染了几丝白发。
她才三十多岁,不是该生华发的年纪,可见这些年来,刘邦并没有照顾好她,她过得并不好。
重逢那刻,他亲眼看见她本来写字抚琴的双手,用力地抠进那黑糊糊的泥巴中,裙摆上也沾满了泥水。
若是他,他绝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的——绝不会的——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都不再说话,心里纵然有千言万语,一肚子的话,那又如何,如今相顾无言,已非从前。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地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奶声奶气道:“娘亲,我不会读这个——”
正是五岁的刘盈。
吕雉和张良都一阵慌乱,连忙退开,尤其是吕雉,看见刘盈,才猛地回过神来,猛地醒悟来过来,她已非是当日单父里的少女吕雉。
她已为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刘家的媳妇,是刘邦的妻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过六礼,拜过天地的夫妇。
吕雉看着拿着书卷的刘盈,忽然觉得脸上滚烫了起来,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蹲下身去,目光看向了刘盈手里的书卷,道:“哪里不会读?”
刘盈指着一处,奶声奶气道:“就是这处,姐姐也不教我,就和表哥玩。”
吕雉看着他指的地方,低声道:“这个是屈原先生写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个字念坠,是坠落的意思,就是清晨从木兰上坠落的露珠。懂了吗?”
“我懂了,就是早上,饮用木兰花上坠落的露水,晚上吃菊花落下来的花瓣,对吗?”刘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