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本以为他是要自己为他效力的，不想竟如此爽快，不仅将公子还给他，还准许他回韩复国。

“张良多谢小将军。”光复韩国，一直都是张良的毕生愿望，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当即对着项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项羽却不想受他这个礼，当即扶着他，不耐道：“行了，行了，别整这些文绉绉的，我这便带你去见你那主子。”

阔别整整十年，张良再次见到了韩成。

韩成此前折返单父，意欲收拾些张良的遗物，却不想正好遇上官兵盘查，是路过的项羽救了他，此后，他知道项羽有心谋反，便一直跟在他身旁，他本就肩负深仇，此前都是张良替他谋划，可是张良死了，他定然是要自己肩负起来的。

后来，他便一直留在了项羽的帐中，因他识字断墨，在项羽帐中做了个杂务管事的，他也未觉得委屈。

项羽将张良带到，韩成正在帐内仔细地盘点着士兵的衣物盔甲等东西，张良已然整整十年没有见过他，十年过去，他早已褪去当初的稚嫩，本来清俊秀净的脸庞多了几分刚毅。

他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张良这十年间，想得最多的人，除了吕雉便是他了，如今见了他，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怯意来，待在门口愣了许久，竟无从开口，更不敢迈步进去。

他目光深深地落在韩成的脸上，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那些被他可以禁锢着，压抑着的记忆纷纷如同开闸了的潮水，一股脑涌了出来。

单父的一切，吕家，她——

张良眼底泛起一阵潮热，默默攥紧了手心。

“公子，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然办好了——”一道淡静的嗓音忽然打断了张良的回忆，他正要转头，那发出声音的小厮已然猛地一头撞到了他的身上。

“哎哟。”那小厮发出一声惊叫，张良定睛一看，只见他脸上掉下来半块面具，他当即弯下腰，拾起那面具递给了他，并伸出手要将他拉起来。

被他撞倒在地上的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虞妙，她因为跟着韩成进了军营，替项羽做事，长得又异常貌美，这才变了男装打扮，还买了半块面具遮在脸上，对外只说半块脸烧伤了。

虞妙抬起头，看着来人，眼底一阵汹涌，声音颤抖道：“恩公？”

这番动静，不仅惊扰了认真做事的韩成，就连在一边闲逛的项羽也惊动了。

韩成听虞妙说恩公，原以为是那小将军，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侧脸。

这个侧脸，这个身影，他绝不可能认错——他绝不可能认错的——

韩成手中持着的笔墨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眼底已然泛红，颤抖着唇道：“先生——”

张良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韩成看清了他的面目，眼泪啪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几步上前，执住了张良的手，哽咽道：“真是你吗？真是你吗？”

本来听到了响声的项羽正提步过来，恰好见到了韩成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僵住了脚步，脸上浮起一阵不耐的嫌弃：“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正要走人，却见地上还躺着那韩成的小厮，手里拿着半块面具，正在发愣。

项羽心下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一股管闲事的冲动，伸手将她一拉，粗声粗气道：“人家师徒相认，你参和个什么劲？”

他猛地将虞妙拉起，本意是想带着他避一避，好让那两人独处，说说话的。

但不想，一时下手重了，他又如此的轻，竟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来。

虞妙还没有来得及戴上面具，当下的样子便被项羽看去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项羽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来，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又伸手捏了捏虞妙遮着的那半边脸，触手之处，滑腻如脂。

“你这脸怎么？不是烧坏了吗？”项羽一脸纳闷地放开了虞妙，“既然没有烧坏，何故戴着个面具，装神弄鬼？”

虞妙这才站直了身子，抬起眼怯怯地看着项羽，项羽向来喜欢板着脸，喜怒无常，她有些胆战心惊，攥紧了衣摆，支支吾吾地不知作何解释。

项羽见他这副样子，更是不耐，粗声粗气道：“有什么话你倒是说，支支吾吾的，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这话一下戳中了虞妙的痛处，她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低下头，颤声道：“小将军恕罪，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这事与公子无关，希望小将军不要迁怒公子！”

骗了他？项羽这人，平生最恨便是别人骗他!

他本来就冷沉的面上瞬间蒙了一层阴翳，蹙紧了眉心，项羽蹲下身来，忽然伸手紧紧钳制住虞妙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眸色狠戾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说，你如何骗了我？”

虞妙被他捏得生痛，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瞬间就发了白，额头上还冒出了冷汗。

项羽见她这副样子，倒是不知为何，心底竟然蓦地一软。

他正要松手，那虞妙已然开口：“是我骗了小将军，我，我只是想着身为女子，待在军营甚不方便，可若我不跟着公子，我亦无处可去，这才扮了男装，又戴了面具。”

她声音柔和，虽然带着颤意，却也是动听。

项羽被她这话惊了一下，蓦地松开了手，面色僵硬地站了起来，语气生硬道：“起来吧。”

她竟是个女子？也是自己眼拙，竟然相处了这么许久，也没有看出来，既是女子，又长了这么一副好模样，作男装，戴面具，也是可以谅解的。

项羽见她颤颤巍巍的起来了，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实在比起吕姐姐来相差甚远，但是他也不是那么讨厌，板着脸道：“既然是个女子，如何能住在这军营里，难道我项羽，堂堂江东小霸王，还给不起你们一个宅子吗？也未免太小看我项羽！”

“是我的不是，小将军仁义，我们已经劳烦将军许多，不敢再叨扰将军了。”虞妙见他没有怪罪公子的意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声音也稳当了不少。

项羽是个急性子，向来不喜张良韩成这等文绉绉的做派，但是眼前虞妙这般说话，他却没有觉得不耐，反而还有几分受用。

但他自然不能跟虞妙这般说，仍是傲娇地板着脸，冷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道：“实在是麻烦，不过是看在吕姐姐的面子上。”

虞妙生怕自己说错话会得罪他，只好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道：“吕姐姐是好人，小将军也是好人。”

她本以为这个说法，虽说不上高明，但好歹是赞美之词，他总不会借此发难，岂料她却想错了，那项羽听她这么一说，却蓦地沉下了脸色，眼底涌出一股冷然来，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我才不是好人，她也不是！她就是个骗子！”

项羽摞下这么一句话，便狠狠地拂袖而去了。他人高腿长，走得很快，不过几步，便消失在虞妙的视线中了。

好人？好人怎么会骗他？她当日救了他，还说自要跟着她，便能管他吃饱饭。

他后来回了江东，与叔父吵架，几番要去那单父投奔她，却不见她的踪迹，姓吕的倒是不少，他挨家挨户去打听，人家却只当他是个疯子妖怪，受尽了冷眼。

纵然她是为了那张良的事举家搬迁了，可是周遭那么的邻居，如何不能给他留只字片语呢？如此看来，那些日子里，她不过是诳着他好玩罢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去寻他？她不过当他是流浪的小猫儿小狗儿，顺手捡了，并不是真的爱怜他。

可恨他这么多年，却还记得她点滴恩情，念念不忘，所到之处，不厌其烦的去寻她。

她不过对他许过这么一个诺，只要跟着她，便能吃饱饭。

他现在是堂堂江东小霸王，手下数十万兵马，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便是他项羽犯贱，总是想起她给他的烙饼和肉干。

再说韩成见了张良，就像是找回了父母的孩子一般，竟窝在张良怀中哭了起来。

张良很是无奈，他本以为，离开了他，公子多少会长大不少，却不想仍是这般孩子心性，看来这些年，项羽倒是将他照顾得不错。

“好了，公子，勿哭了。”张良叹了一口气，安抚道。

韩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么失态，擦拭了一下眼泪，红着眼眶问道：“先生，这十年来，我夜夜不能寐，你好狠的心，竟也从不来找我？教我伤心悔恨十年——”

张良眼底深沉，却也有一丝水光在闪动，他站直了身子,目光漠然地看着远处，缓缓开口道：“我知道，可我亦是身不由己。”

韩成见他这副样子，突然觉得心如刀绞般，窒息一般的难受。

果不其然，张良顿了顿，才接着道：“当年，我行动失败，身受重伤，手脚皆废，筋脉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