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所料不错,沈食其哄睡了两个孩子后,果然是睡不住,正点着一盏小灯,在翘首望着这边。
他看到刘邦过来,先是吃了一惊,这才缓缓开口道:“刘大哥,你回来了?”
刘邦此人不拘小节,现下又喜得贵子,自然是高兴得很,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是啊,想着回家与娘子一同过个年,却不想遇上意外之喜,喜得贵子!”
沈食其紧蹙着的眉心这才缓缓展开,真心实意道:“恭喜刘大哥。”
“同喜,同喜,你既是孩子的干爹,你也该高兴才是。”刘邦呵呵笑道,“反正今夜无眠,沈兄弟有没有酒?咱们哥李俩喝上两杯。”
“有的,我这就去取。”沈食其连声应道,看着刘邦喜不自胜的侧脸,心里却有一点苦涩。他本想待吕雉生下孩子后去看看她的,如今她的夫婿回来,他这举动自然成了多余的。
他很快去取来一坛酒,又拿了两个碗,与刘邦一人一碗,说着话,畅快地喝起来。
刘邦健谈,与他说些在芒砀山那边的趣事,例如捉鱼跌进水里,弄湿了一身,得了风寒,大家都在喝鱼汤,他却因为生病不能喝,又比如爬树掏鸟蛋跌下来,恰好将地上草丛里的一大窝野鸡蛋砸了个稀巴烂,简直心痛到滴血——
沈食其本来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他向来少有大悲大喜,眼下刘邦大口喝酒,高声谈笑,他却只是扬了扬唇,勾出一个弧度,并没有笑声。
刘邦也不甚在意,依旧连连给沈食其倒酒,两人竟也很快将一坛酒见了底。
吕雉睡到凌晨,便听见鸡鸣,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瞥了一眼只留了一条缝的窗口,外面的天色还是灰的。
现今已是过了年了,夜长日短,虽然鸡鸣了,但外面依旧是不见路的,离天亮还早。
吕雉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才猛地记起,孩子已然生下来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起床点亮灯火,瞧一眼那孩子,可却觉得浑身都是瘫软,没有一丝力气。
算了吧,明日再看,总归是将他生下来了,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了。
对了,刘邦不是回来了吗?他人呢?
吕雉心里有些乱,艰难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脸颊贴着的床单上,有些湿。
她怎么哭了?睡觉还哭了?这床单是大嫂换过的了,她睡得好好的,干什么哭了?她好不容易,痛了这么久把儿子生下来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啊,她以后再也不生了,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了——
吕雉安慰着自己,却不知为何,心里空荡荡的,就像缺了一大块,有冷风呼呼地灌了进去。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终于还是默默地合上了眼睛,又流出了一滴眼泪来。
这么久了,才过去七年,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那么长,她的余生还有这么长,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与他相见?
先生,雉儿想你啊——张韩,我想你啊!
吕雉压制住自己汹涌的泪意,默默攥紧了底下的被单,低低呢喃了一声:“你说,我这孩子叫什么好?”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外面一声比一声尖锐而刺耳的鸡叫声,并没有人回答她。
张韩刚走的时候,她还曾梦过他好多次,可是这些年,他已然不再入梦,吕雉心里刺痛,发觉自己已然不能清晰记起他的容颜。
人的记忆,总是会衰退的,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记性更是不如从前,他的面容,已然在她脑海中模糊了,不再鲜活,只有这种钝痛,依旧在每一个深夜拉锯着她的神经。
让她不安,让她疲乏,让她失控,让她想要嘶吼。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固执地不肯给他立一个坟,也没有祭拜过他。
她听说,若是没有人立坟,没有人祭拜,那人就会成为孤魂野鬼,不得投胎。她不要她投胎,她要熬到她死去的那一天,在那忘川河边问他,可曾有一点一滴的后悔?
他可曾后悔为了那报仇,放弃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与他人,受尽苦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叫着别人爹爹?
他可曾有一丁半点的后悔?
得了他的答案,她才甘心喝了那孟婆汤,从此将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锥心的疼痛,她已然受过一次,她再也不要记得他——再也不要了——
吕雉恍恍惚惚地想着,只觉得脑子一阵阵的昏沉——却被一阵粗鲁的踹门声,突地惊醒了过来。
“刘邦呢?将刘邦交出来!”这声音,正是陈兴。
吕雉吓得一个激灵,今日是春节,陈兴怎么会突然过来,是谁告诉他刘邦回来了?难不成他派人监视自己?
这说起来,也算是刘邦倒霉,陈兴的确是派人监视着自己,不过昨日是过年,陈兴恰好撤了那人,却不想吕公请的稳婆,正是那探子的婆娘。
她给吕雉接生,碰见了刘邦,虽然走前,吕母塞了她银子,让她闭嘴,可是对着自己的丈夫,她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两句。
那探子本就奉了陈兴的命令,要找出吕雉的那个奸夫是谁,却不想那奸夫竟是已经死掉的刘邦,当即吓得一个激灵,就要去告密,只是他那婆娘拉住了他,说那县令不是个好东西,让他莫要害人。
他也犹豫了一下,但思前想后,还是抵不过加官进爵的诱惑,陈兴可是跟他说过了,若是他日后高迁了,定要将这沛县的县令让他做的。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那刘邦押解了数百徭役出事,竟是没有死,若是让大人上报了,岂不是大功一件吗?
他如此一想,也顾不得上他妻子的劝告,连夜赶了过去,禀报了陈兴。
那陈兴果然是震怒,若是刘邦还活着,吕雉也知道的话,那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骗自己而已,她到底意欲何为?
陈兴气得不行,当即拔了所有人手,怒气冲冲地赶到了吕雉家中,几脚就踹开了门,大喊大叫道。
吕雉突感大事不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神色惨白地到走了出来,她刚刚生完孩子,身子还虚得很,连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地问陈兴:“陈大人,这天还没有亮,你便带着那么多人,给我拜年吧?”
陈兴可是将沛县所欲的人手都带过来了,个个都佩刀佩剑,手持着火把,映得吕雉的神色分外惨白。
“哎呀,小姑,你怎么起来了,这是要做什么?大人,有什么事能不能缓几天再说?我家小姑刚刚生完孩子,这样会没命的。”月娘心痛不已地跑了出来,紧紧扶着了吕雉,月娘虽然是个胆小害羞的,可她爹从前就是做县令的,她从小就见惯了这些官差,心里自然并不怕。
“孩子?说,那个小杂种到底是谁的孩子?是不是刘邦的?”陈兴厉喝一声,目光阴狠地盯着吕雉。
吕雉不言语,目光淡淡地睨着他,自由一股淡然气势。
那陈兴却忽然自嘲一笑,道:“也是本官轻信了你胡诌的鬼话,我早该猜到,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私通别人,还生下孩子?说,刘邦到底在哪?其余的人是不是同样没死?”
吕雉扶着了月娘的肩膀,站直了神色,对上了陈兴赤红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大人你这是喝醉了吗?刘邦已然死了六七年,现今怕是尸骨都烂了,你不知道他葬在哪里吗?”
“你胡说!”那个告密的探子站了出来,狠狠地瞪了吕雉一眼,信誓旦旦道,“昨夜就是我家婆娘给你接生的,她分明就是看到了刘邦!”
原来是那个稳婆做的好事,果然,这世上就是有些人不喜欢过安稳日子,偏要弄些事情来,给她添堵。
“你还有何话好说!赶紧将刘邦交出来!念在你这些年来给我赚了那么多银子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死!”陈兴又上前了一步,逼近了吕雉,厉声道。
吕雉神色不动,竟然还微微勾了勾唇,毫不畏惧地对上了陈兴的目光,低声道:“是吗?大人你可要想好了,若是我死了,那还有谁能给你赚这么多银子呢?每日里山珍海味吃惯了,大人可还咽得下粗茶淡饭?”
那陈兴被她这么一句话气得发疯,忽然猛然出手,狠狠地往吕雉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吕雉本就身子虚弱,虽然扶着了月娘,但陈兴那巴掌用了全力,她还是跌倒了一边去,撞在了案桌上。
陈兴冷哼了一声,冷眼睨了一眼:“敬酒不饮饮罚酒!给我搜!”
沈食其向来机警,早已将刘邦藏到了地窖之中,那些官差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
“禀大人,没找到。”
“禀大人,没找到。”
几对人马纷纷回来复命,都是没找到。
吕雉闻言,从案桌上爬了起来,淡淡地睨了陈兴一眼。
陈兴怒火攻心,随手就抄起了一边去摆放的花瓶菜篮等,砸了个稀巴烂,厉声喝道:“来人!把吕雉给我带回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