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齿不是很清晰,大约是等待的时候叼着根烟,电话通了才姗姗将烟放下来,又问:“怎么,还在那边出差呢?”
吉云爬起来,趿上陈琛昨天拿给她的那双拖鞋,单手整理床铺:“嗯,这才几天啊,还没开始欣赏这边的湖光山色呢——咦,我出差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话一顺嘴溜出来才觉得自己蠢,徐敬尧和院长好的像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次出来说不定还是他的授意,现在傻傻问这个,指不定就被人当成她是故意的。
徐敬尧果然大言不惭地说:“只有我想知道的,还没有我不能知道的。”
吉云嗤笑,已经开始想挂电话了。
“找我什么事?”吉云直接切入主题,又实在怕了他说“没事就不能找你”,补充道:“你长话短说,我这信号不好,待会儿掐了你别怪我。”
徐敬尧感慨着:“你这脾气啊……”
吉云一声拖长的“嗯”,尾音齐刷刷往上扬,正是不想听他长篇大论。
男人耳内一刺,只好乖乖地言归正传:“马上厂里要出年报了,今年状况虽多,出货量还是保持了增长,利润也相当可观,在行业内都属上流。又是个丰收年,你就等着年底分红钱数到手软吧。”
吉云低低笑了两声对付过去——眼前,被子已经叠了一次,但软塌塌得一坨像个草堆,她又将被子展开来重新叠。
徐敬尧意气风发,说到兴起几乎是手舞足蹈,声音隔着短波传到另一边,也是一样的感染人心。
但分享的那一个并不认为这些比她手中难缠的被子要更重要,于是漠然像一种致命的传染病隔着老远也威力无穷,直到最后徐敬尧发现了她的漫不经心。
从来都是焦点又不懂得迁就的天选之子,也会突然在某一日的午间知道什么是冷落和孤单。
钱永远是人人都爱的奢侈品,有了钱,你可以拥有快乐,拥有幸福,拥有比旁人更健康的身体,拥有旁人想也想不到的生活。
但生活永远不是一条单行道,你可以选择买,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卖。双向选择的世界,不会让一个人横行太久。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徐敬尧不知道头脑里为什么要浮现这样的一句话,而现实就是,那个看似永远不会对他疲乏的女人,正以无法追赶的速度向他远离。
他是真真正正遇见鬼了。
此刻只有自嘲:“以前选择支持研发这药是为了追你,谁知道现在这厂成了我所有投资里最挣钱的一个。”
旧事重提,吉云这才认真起来,淡淡道:“敬尧,以前的事情就别多说了。”
电话那头静了静,几秒种后,有打火机开阖的响声,吉云猜想徐敬尧又点了一支烟,就在她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听到他突然吐出一口气,或一口烟,然后很平静地说:“吉云,回到我身边吧。”
骄傲的男人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吉云怔了一秒,因他的毫无预兆惊讶了一整秒。直到房门被人敲响,她身子猛地一抖,重又回归到现实中来。
陈琛的声音:“吉云,你起来了?”
吉云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抓着手机的那只手却掖在背后。
“刚起来。”
陈琛点头:“在外面好像听到你声音,在打电话?”
“哦,嗯。”吉云尴尬一笑,将手又抽出来,抓着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是、是一个朋友。”
陈琛盯着她眼睛:“打完了?”
“快了。”
“那你准备一下出来吃点东西,再晚一点都要吃午饭了。”
“知道了。”
陈琛又把门关上。
徐敬尧没挂电话,等她“喂”了一声,他问:“刚刚那个是谁?”
吉云说:“陈琛。”
他愕然的一顿:“路上遇见的?”
“差不多,他家就在这一片。”
徐敬尧冷冷而笑:“本来是想送你散心,没想到把你送他手上了。”
吉云垂着眼睛:“人生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
徐敬尧说:“是啊,你还有什么让我意想不到的?譬如说,你真要和他在一起?”
吉云纠正:“我会和他在一起。”
徐敬尧又低缓地笑起来,却不同于以往,一份戏谑中带着莫名的高兴,因为不值一提,所以他连嘲讽都省了。
他意味深长:“吉云,你真是越来越天真了。”
吉云冷哼:“我知道这世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对我真正好,谁又是在玩我。我心里有一杆称,根本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给我评判。”
徐敬尧仍旧是笑,像无数只蚂蚁钻进耳道啮咬耳蜗,惹得吉云极度不耐烦,嗤笑:“我干嘛和你这种人说这么多。”
徐敬尧反而好暇以整:“哟,这么快就生气了?”
吉云终于撩了狠话:“以后别给我打电话,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她在他再次大放厥词之前按下挂机键,他那胜券在握的声音却如有魔咒,穿越几千米的距离,山川和河流,落到她耳里,还是那样有力。
电话挂断前的一秒,他明明说的是:“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可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又是谁给他的自信,谁给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失足自楼上一路滚下来,整个楼板都在摇晃,紧接着桌椅移位,开始有女人的尖叫。
吉云连忙将门打开,看到一群人面色骇然地冲进家门。
而乱成一团的客厅,林玉躺在地上,浑身抽搐。
***
吉云冲出来的时候,陈母捂着嘴巴在旁哭号,一伙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浑身抽搐痉挛的林玉。
陈琛蹲在地上,慌乱之中试图去抱林玉,额头早已泌出一层黏腻的汗,纯棉的汗衫贴在皮肤上,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陈琛!”
陈琛应声抬头,望来的眼神里满是求救的信号。
吉云来不及换睡衣,一阵小跑:“你们别碰她,让她躺地上!”
女人的声音却是很快消失在致命的喧嚣里。
场面混乱,几乎所有人都急躁而迷茫。
只有陈琛冷静地与她交换眼神,长腿一迈,跨过林玉,出手将人拉扯开来,硬是为吉云开辟出一条道路。
有人摔到一边,撞上桌角,低低抱怨了一声。
吉云已经跪到地上,扶着林玉的背,说:“陈琛,你快点帮我把她侧卧过来。”
两个人一推一拉,将人掰侧,吉云又喊:“毛巾呢,还有筷子!”
无人应声,陈琛沉色往旁一睨:“妈!”
陈母方才如梦初醒,拿起围裙一角擦了擦满脸的泪,哽咽着念叨:“毛巾!筷子!”
吉云捧住林玉的头,扯开她胸口的衣服透气,忽然神色又一敛,手死死掐住她两颊,想逼迫她张嘴。
吉云:“快拿筷子!她咬自己舌头了!”
陈母心急,却是走不快。
坐地上看傻的男人猛一回神,手撑在地上,一个打挺站起来,往厨房狂奔。
陈琛正扑通跪到吉云身边,趴到地上,林玉的五官因抽搐而变得扭曲,眼泪鼻涕糊满一脸。
此刻口吐白沫,微腥的鲜血却自唇角慢慢渗透。
他挡开吉云,扼住她嘴,另一只手掰开她死咬不松的下颚——
吉云觉察出他意图的时候,他已经将手指卡进她两排牙齿。
十指连心,疼痛有如烈火焚烧。
陈琛只是皱了皱眉。
有人终于取回了东西,大喊:“毛巾!筷子!”
却因地上趴着的一个人久久怔住。
男人的手指被咬进发病女人的口中,鲜红的液体混着唾液,从弯曲的手指曲折流下。
不知道是谁的血。
林玉的痉挛不过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吉云将毛巾塞进她脖子下方,满身大汗地瘫坐在地时,却觉得早已经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陈琛仍旧伏在地上。
她两眼凉凉地盯了他一会儿,说:“还不把手拿出来?”
陈琛看了看她,再次求证。
吉云叹气:“现在没事了。”
他这才捏住林玉下巴,将手指抽出来。牙印很深,直刺入骨,已是血肉模糊。
吉云摇了摇头,将一双眼睛偏过去:“瞎、搞。”
安顿好林玉,终于有空坐下来给陈琛处理伤口的时候,吉云又是一腔埋怨地再次责备:“这要搁医院里的病人家属这么做,我非骂得他狗血淋头不可。”
陈琛低着头:“你脾气好点。”
吉云冷哼:“你倒没用手掌去挡,一口肉都给你咬下来你信不信?”
陈琛犟嘴:“我哪有那么笨。”
家里没有酒精,吉云用凉白开兑了些盐,按着他手将伤指泡进去的时候,倔强的男人终于因为再次温习的钻心疼痛而拧起眉心。
松弛的神经一秒绷紧。
吉云斜着眼睛打量他:“知道疼了?”
他硬是挤出个勉强的笑:“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