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报扯了扯陈琛的袖子,一肚子不解地问:“琛哥,和你打招呼那人是谁啊。”
毛孩从车里钻出来,顺着视线望过去,还不确定究竟在讨论哪个打招呼的人,就随口问:“谁啊?”
陈琛敷衍道:“一个不怎么熟的朋友。”
然而这个不怎么熟的朋友此刻居然径直从台阶上走下来,不偏不倚就是往陈琛这边过来。
毛孩方才锁定目标。
徐敬尧胸口虽说染了一大块血,不过一身西服仍旧挺括,远远过来,像是一株会行走的白杨,清贵逼人得教人挪不开眼睛。
毛孩觉得意外,感慨:“琛哥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高富帅了,有没有和这档次差不多的白富美介绍给我看看。”
陈琛没理这番话,只说:“你们俩把东西搬上车后等我会儿。”自己往前走两步。
徐敬尧正一脸笑容地把手伸出来,看到手心里残留的一点血,又把手收回来,抱歉地说:“手实在太脏了。”
陈琛挑了挑唇角,表示自己听见了。
徐敬尧很客气地寒暄:“来医院送药的?”
陈琛指了指身后的车:“没,今天来接人的。”
徐敬尧说:“真是巧了,你来医院接人的,我来医院送人的。吉云朋友的孩子受伤了,伤在下巴上,血流了不少,看起来也挺吓人的,但据她说并不严重。”
徐敬尧接得是这样连贯,说得又是这样自然,提到那两个字的时候甚至并没有加重或是停顿。
就像细数生活里一件发生了的很小的插曲,主角有他,也有吉云,陈琛不过是倾听的另一个人。
全然忘了几个月前,三人初次同框,当着陈琛的面,吉云和他刻意拉开的距离。
徐敬尧一放松,淡淡的神色里就添了一分浑然天成的倨傲,而陈琛木木然地站在另一边,一时间除了默然居然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徐敬尧打破沉寂,问:“你那辆车装得下所有东西吗,要不要我让司机过来送你们一程。”
陈琛连忙说:“不用,挤一挤能坐的。”
毛孩在后头喊:“琛哥,东西都已经装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陈琛回头看他:“马上就来。”
再回望徐敬尧的时候,言简意赅地说:“徐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徐敬尧微怔:“陈琛,你这个人真挺聪明的。”
陈琛说:“有时候还是糊涂点好。”
徐敬尧笑了笑:“你送货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你要是想有更好的发展,我公司这边正好缺个人手,我和他们说一声,你随时都可以进来。”
陈琛面无表情,问:“代价呢?”
“代价?”徐敬尧重复。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的。”
徐敬尧一脸的讳莫如深:“刚刚还说你是聪明人。”
陈琛坦然:“我和吉医生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
徐敬尧是做好了要叫陈琛离开吉云的打算,比物质,他和陈琛有着云泥之别,比时间,他和吉云不多不少刚好认识十年。
条分缕析,他要一条条地教陈琛退缩。
可他这样坦然的说,我和吉医生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之前她为他的种种在他眼中就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徐敬尧又有些为吉云的眼光担忧,为她感到不平起来。
“但愿如此。”徐敬尧冷哼:“吉云这个人其实心眼不坏,就是贪玩不懂得顾及别人。之前我们闹了点小矛盾,把她惹急了,她所以总喜欢折腾出点事来要引起我注意。如果给你造成过什么困扰,我在这儿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如果——”
陈琛冷不丁打断:“没有。”
徐敬尧不解:“什么?”
陈琛说:“她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
“……”
吉云正好抱着乐乐过来。
她一早就见到两个面面相觑的男人,以为徐敬尧理所当然会是昂首挺胸的那一个,走近了一看,却只见到他一脸惨淡的冷白。
反倒是木头一样的陈琛,大概是因为本就无一物,反倒在这场无声的争斗里占了上风。
吉云问徐敬尧:“你怎么来这儿了?”
徐敬尧说:“没什么,来打个招呼而已。”看到下巴缠上纱布的乐乐,说:“我来抱吧。”
乐乐往吉云肩头上一扒,含糊不清地说:“不要。”
吉云拍拍她背:“不许淘气啊。”
喜报正从车里探头出来,欣喜地喊:“吉医生!”
吉云向她点头:“好久不见!”
这才有借口将视线一点点挪开,最后移到陈琛的脸上。
人依旧是白,只是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一些,于是轮廓更深,五官更清晰,听到她的声音,很自然很坦然地看向她。
墨黑的瞳仁里波澜不惊。
吉云凉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也好久不见。”
毛孩正像个耐心告竭的小孩,这时候扒着车门,气若游丝地喊:“琛……哥。”
陈琛只好向对面的几人告别:“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徐敬尧吁口气:“不送。”
吉云不动声色地咬着自己的舌头,迎着风,一眨不眨地看陈琛转身,走开,打开车门,再发动车子。
他是这样认真,专注于倒车和行进,以至于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反射弧分外长的吉云没有因为那次的争吵而生过哪怕一秒钟的气,却在此时此刻心塞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徐敬尧说:“我送你回去。”
吉云黑着脸:“不必。”
没等人再回话,吉云托着乐乐走得飞快。
***
素娴今天下班下得早,吉云得以在新闻联播开始前回家。
她没喊专车,也没打的,就这么一个人,两条腿,从素娴租的小窝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家里去。
心里许多事,千头万绪,吉云想找个时间来理,太忙,突然有了时间有了空闲,又懒。
一直走到胜利在望,走到精疲力尽,汗将衬衣打得湿透,浑身又酸又臭,她一屁股跌坐在路边,几乎是赌气似地将包扔出去。
心里问了自己八百遍:这是怎么了?
忽然有双穿着山寨牌子运动鞋的脚出现在视线里,随即,刚刚被扔出去的皮包又被拿回她眼前。
吉云起身将包一把扯过来:“要你多管闲——”
她忽然看到那人的脸:“怎么是你?”
陈琛面无表情地站在吉云面前。
蓝衬衫外头加了件外套,吉云认出是他递给过喜报的那一件。
吉云臭着一张脸:“我说过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当作谁也没认识过谁的吧?”
陈琛回:“嗯。”
吉云继续发难:“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你勉为其难地打声招呼,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子,不想让彼此脸上不好看吧。”
陈琛说:“嗯。”
吉云冲他扬了扬下巴,一脸挑衅:“那你还过来找我?你那和我这儿隔着十万八千里,你再怎么绕着这城市送货,也送不到我这地方来吧。”
陈琛也不反驳,说:“我有事找你。”
吉云说:“有事找民警,你找我干嘛?”
陈琛这时抓过吉云的胳膊。
吉云挣扎着,大喊:“你要干嘛!”
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个报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体,吉云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陈琛执意要将那捆东西塞进吉云手里:“三万块,你数一下。”
“……”吉云一只手攥得紧紧,浑身发抖。
陈琛说:“你拿啊!”
吉云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将包狠狠砸在陈琛头上,在他发懵的一瞬间挣脱出来,撒开两腿往小区里跑。
她今晚戾气太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阵别惹我的气势。
在医院里,在平时,她脾气也大,可大多时候只怒在外,外表烧得火热,其实心里冷静得像坐下台下看戏。
一阵火,就像是噼里啪啦燃起的红炮竹,响完了拉到。
今天不同,这阵火,仿佛用伤痕累累的手捏了一串朝天椒。
每一丝辣味都深入皲裂的皮肤,甩不掉,洗不净,深入骨髓的疼。
而这几乎是无名之火,无源之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吉云一头扎进沙发,用抱枕将自己深深埋起来。
再起来时,已是深夜。
没开灯,她脚步发虚着欲往楼上走,却自落地窗里,隐约看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路灯下,猩红色的一点隐约闪烁。
吉云没顾得上换鞋子,趿着双拖鞋就走了出去。
陈琛和她隔着道铁门,白色的烟雾自他嘴里渐渐吐出。
他将钱从缝隙里塞进来,吉云没接,钱“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报纸碎了半边,露出斑驳粉色。
陈琛还是那句话:“三万块,你数一下。”
吉云看着那纸包,双眼被狠狠灼了一下。
这不是钱,这是他要和她划清界限。
然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吉云眼珠子一转,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问:“钱怎么来的?”
陈琛将烟拿手里,说:“你别管了。”
吉云问:“你把房子卖了?”
陈琛掸了掸烟灰。
“你真把房子卖了?”
吉云瞪着眼睛,然而有气无力:“我跟你说过那边会拆的吧,你现在就把房子卖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冤大头是吧?”
陈琛还是说:“你别管了。”
吉云气极反笑:“你这傻子。”
陈琛没反驳,将烟又塞回嘴里。
吉云斜着眼睛打量他:“干嘛又抽烟。”
陈琛正吐出口烟,袅袅升腾,熏上眼睛,他微眯起来,眉心锁着。
他说:“没什么。”
吉云说:“又觉得心烦了?”
陈琛淡淡望着她,低声道:“毛孩妈妈快不行了。”
“我知道。”吉云说:“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琛忽然笑了笑:“早就猜到了。”
吉云说:“什么?”
陈琛将烟扔地上,用脚踏了踏:“猜到你要这么说。”
吉云看着地上的一团黑色,问:“你抽的什么牌子?”
陈琛说:“不是什么好烟。”
“什么牌子?”
“你听都没听过。”
“什么牌子?”
“……”
陈琛忽然不耐烦,站直了身子,冷冷问:“是不是在你眼里一条人命都不如这烟的牌子重要?”
吉云昂头,说:“一件东西对我重要或不重要,衡量的标准只在我这里。陈琛,这个城市每天要死成百上千人,难道因为我是医生,我曾经给他们看过病,于是我就要挨个去缅怀去痛苦?你这是什么强盗思维啊,陈琛。”
陈琛于是连连点头:“好啊,那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对你算是重要的。”
吉云眼神蓦地失焦,挣扎半晌,居然想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陈琛说:“算了,等你想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再来和我说话——如果来得及的话。”
吉云愕然:“你什么意思。”
陈琛视线一晃,从她身上轻轻掠过,已经低头沿路离开。
不过几步,响起低矮的“咔嚓”几声,他又点起烟。
吉云站在门后,目送他落寞的背影。
自始至终,她身前这道虚掩的大门,没有为他敞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