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喝问,夫妻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附近的佃农,一个五大三粗、衣裳上打着补丁的老汉,不是照料藕塘的那几家佃农。这个村子里的百姓皆是聚族而居,共有四个大姓,别姓者极少,向来相互照应,忽见有不认识的生人靠近藕池,自然要问。
若是自己家种的藕,一个月里偶有一两个人掐花摘叶不算什么,但这是节度使大人府上的藕塘,离这里又近,他们须得万分小心,免得叫人糟蹋了。
因此,老汉道:“节度使大人家里买了地免费赁与我们三年,我们须得守好这藕塘。”
卫若兰和黛玉出门前早预备了妥当的说辞,听到他问来这里作甚,便由卫若兰说自己夫妻是节度使大人庄子里收留做活的农人,脚程快,过来瞧瞧藕塘怎么样,顺便摘取一些荷叶荷花回去做大人和夫人爱吃的荷叶莲蓬汤。
老汉瞅了他们几眼,见他们举止不俗,兼附近民众感恩戴德,没有敢冒充庄子里的人,心里已经有些信了,这时又有照料藕塘的佃农之子、一个七八岁的童儿光着膀子跑过来吆喝道:“节度使大人的庄子里有人来说,节度使大人一早派人来摘荷叶荷花,叫咱们不要为难。”他沿着路吆喝,告知正在田间劳作的所有人,免得他们看到有人掐花摘叶以为是盗窃。
听到这番话,老汉忙向卫若兰夫妇赔罪,然后扛着锄头下地,那孩子通知一番后远远地看着黛玉和卫若兰站在池边,猜测他们的身份不敢靠近。
卫若兰看到黛玉打量那童儿,遂招手叫到跟前,细问平时如何。
那童儿年纪小虽小,却不怕人,见卫若兰和黛玉二人一身新衣,言语可亲,举止不似常人,卫若兰面目俊美,黛玉身上更有一股香气在鼻端缭绕,便一五一十地作答。
卫若兰问的都是民生,问他旧年粮食收的够不够吃、每年能不能做一身新衣裳、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过如何等,又或者平常有没有匪徒和官兵来骚扰他们村庄,黛玉却是问他年纪几何,名字叫什么,读书了不曾。
这孩子姓李,名叫狗剩,年方七岁,言语极伶俐,先回答卫若兰的话,乃道:“小时候到处是贼来抢粮食,连地窖都挖开了,我祖父那时候被打死的。后来常吃不饱饭,我有两个姐姐饿死了,哪有钱做新衣服,我从小儿就没穿过新衣服。去年我们在城里吃到县主大人发的粥和馒头,村里就没饿死一个人,节度使大人本事厉害,再也没有贼来抢我们村里的粮食,冬天安稳过来了。今年先是县主大人命人发了粮种好播种,接着节度使大人又把那些贼抢去的粮食发了够我们一年的嚼用,我们家多赁了十亩地,秋天时就有自己的粮食吃了,不必交租,粮食都是自己家的。等三年后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也只收三成呢,家家户户年年都能收得好些粮食,我们家因照料藕塘,三年后都不必交租,平常送去也有赏钱。”
狗剩说话时,黝黑的脸上满是欢喜,眼神澄净,接着回答黛玉道:“读书是有钱人家才有的本事,我不曾读过书,村子里没有私塾,要想上学,得去县城里或者州城里。我们村里只有里长家的大堂哥才有本钱去上学,先前贼多不敢出门,今年才开始上学,听说学了三字经。”他脸上的欢喜转为羡慕,又似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十分流露。
黛玉不觉触动心思,又问了些村内之事,得到答案后,转身叫卫若兰矮下身,伸手从他身上的背篓内取出油纸包的四块点心,递给狗剩,柔声道:“多谢你叫我们知道了许多村里的事情好回节度使大人,这是谢礼。”
狗剩措手不及,愣了愣神,急忙摇头摆手,道:“不能要,不能要,你们是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庄子里的人,我什么都不能要。”似怕黛玉塞给他,一语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卫若兰将点心放回背篓里,岔开道:“你喜欢哪一支荷花,我给你摘了来。”
黛玉脸上没有一点因狗剩拒绝而产生的失落,笑道:“等回去的时候摘几张碧青的荷叶即可,那菡萏就叫它们依旧长于塘里结莲蓬,掐了回去当天就凋零了,十分可惜。”
卫若兰莞尔道:“如今你也知可惜二字了。”
黛玉横他一眼,道:“我何尝浪费过什么?小时候不懂,我在外祖母家里又不能做主,他们做什么我便受什么,日日一桌子美酒佳肴吃不完或扔或倒,不觉有甚不妥,现今从深宅大院里走出来,见识过民生疾苦,吃不上饭的饿死的竟是无数,若再继续作践绫罗、浪费膏腴,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家里花儿朵儿倒罢了,掐了它们做胭脂花粉是物尽其用,这荷花掐了就赏那么一会子,反少结一个莲蓬,咱们自然不在意一个莲蓬,但对于佃农而言却不是。”
她深知本地各样东西的价格,因此地非南非北,很有些土地又颇贫瘠,所以藕和莲子的价格远较江南为贵,菱角等更是稀缺之物。
卫若兰扶着她沿着塘边走,道:“你越发有大家主母的气派了。”
“你不觉得我小气便是大善。”黛玉蹲在塘边,塘内荷叶挤挤挨挨,伸手可触,几乎难见波光粼粼,她拿手指点了点荷叶,上面的水珠滑落到水里,旋即无踪。
卫若兰陪她一起,笑道:“何谓小气?此不过节俭罢了,以尽其心,不愧于人。况且只对咱们自己,又未曾对外人吝啬。难道任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发生在跟前才是大方不成?世间之事,原就是从小处留心,才能成就大事。”
黛玉展眉一笑,因四面无人,解下脸上布巾透气,道:“今儿听到那孩子的话,我心里有一个主意,就不知成不成。”
卫若兰问她是什么主意,她便道:“在村里设一私塾,教导孩子们认字,知道些礼义。”
卫若兰一怔,没想到黛玉竟会想到这个,又听黛玉说道:“咱们家厨房里有一个李娘子馒头做得好,面也揉得筋道,我就爱吃她做的馒头和面条,她好容易活下来的一个儿子就是因不识字叫做中人的一个亲戚哄着在卖身契上按了指模。原是李娘子之夫重病,她那儿子是去向亲戚借钱的,听那亲戚说是借据,谁承想竟是卖身契,且是死契,自此生死皆不由自己,李娘子之夫气得一命呜呼,李娘子也大病一场。夫死子卖身,李娘子无亲无眷,险些又被族里卖了,恰巧我派人去村里雇用干净爽利的婆子做饭,才没让她被卖,又雇了她做活,她怕回家后被卖,索性自卖自身,做了咱家的下人,极勤快爽利的一个人。今日听孩子说读不起书,心里想到李娘子的家事,古人都用沙土为盆,树枝为笔,他们如何不能?请个先生教导他们认字,既免了再被哄骗之苦,又能通背些书籍知道些礼义廉耻,岂不是两全其美?”
卫若兰沉吟道:“你的心自然是好的,识字反是小事,令其开智、明理、守法、知德才是大善心,那日百姓受调唆来要钱粮,其愚可见一斑,只是却不能由你我出面而为之。”
黛玉笑道:“我知道,总不能让百姓只知你我的好处,而不知圣人英明。我是这么打算的,请先生的使费都由咱们家出,名义上就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让他们感念陛下的隆恩盛德,教化万民的也是陛下,不是咱们。”
卫若兰道:“大善。等年下庄头送租子来再吩咐下去,令庄头料理,在此之前,我先给陛下上一道折子说明此事,若能得陛下口谕更好,更加名正言顺。”
黛玉亦觉有理,决断已下,便扶着他肩膀起身,因觉腿麻,身形一晃,几欲跌倒。
卫若兰同时站起,伸手揽住,等她站稳,复又蹲下替她揉了揉腿脚,听她说不麻了,才与她携手往前,几个藕塘都逛了,挑选鲜翠的荷叶摘下。
卫若兰脚尖在荷叶上一点,在荷叶上如履平地,他摘取荷叶的时候,背篓放在塘边,黛玉从里面拿出一段青碧的竹筒喝水,出门时灌的滚水,此时犹觉温热,又带一股竹节的清香,那竹筒上面雕刻着鸳鸯卧莲的花样,尤其是借竹筒皮翠而雕的荷叶简直是活灵活现。
黛玉喝了几口水,卫若兰摘了二十来张荷叶回来,将荷叶卷起,放进背篓,才收拾好,黛玉手里的竹筒已送到嘴边,就着她的手将竹筒内的水一口气喝完。
收拾完,夫妻方往回走。
卫若兰东张西望一回,忽而笑道:“我说怎么遇到老汉和狗剩都觉得咱们不像是寻常的农人,说是庄子里出来他们的就信了,你瞧瞧地里正干活的和路上来往的那些,哪有一个穿新衣出门?都是破破烂烂打着补丁。”
黛玉转过身,定睛一看,所有农人皆身穿破衣烂衫,或是满身污泥,或是满身汗渍,反观自己自己夫妇穿戴的又新又干净,不禁笑道:“这么说,咱们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卫若兰安慰道:“只需他们想不到咱们真正的身份即可,咱们不过是出来游玩的。”
黛玉微微颔首,忽然问道:“我想起一件疑问来,按你说的,素日在平安州地界四处抢劫的匪徒多是章旷手下统率的那些,难道就没有当地民众日子艰难跟着落草为寇的?这些假冒匪徒之名实为私兵的都料理了,各处可有不是章旷手下的盗匪?”
卫若兰失笑,道:“自然有,不然陛下封我做节度使做什么?虽然大头匪患已除,但是仍有小股匪徒出没,兼我斩杀匪首时未必十分严密,也有漏网之鱼,本地四五个州城尚未十分平定,少说也得一二年才能彻底安宁下来。因此,我每日都派将士成群结队地巡逻,一则作为素日操练的法子,训练他们的脚程,二则就是为防那些漏网之鱼再有动作,掠夺民众。”
听到这里,黛玉站住脚,道:“依你这么说,其实本地治安仍乱,可是你们怎么说平定了匪患呢?怪道你仍旧让那一千个将士驻扎在咱们庄子的周围,想来是怕那些漏网之鱼恨你坏了他们的大事,或是卷土重来、或是报仇雪恨。”
卫若兰笑道:“我早先管着平安州大营,除了章旷手下那些,余者早已荡平,故而平安州地界的确匪患已除,但是周围几个州城的兵力是今年才接手,他们那里仍有隐忧。”
黛玉道:“我明白了,你身负的要务就是让连同平安州在内的五个州城百姓安居乐业。”
卫若兰莞尔道:“我主要掌管军事,暂管财政,又有监察下面之责,其余如何治理、如何调解、如何兴修水利等都是文官的职务,幸喜多系陛下派来的能人,自有本事。”
黛玉道:“唯愿本地百姓早早安居乐业,那样才是盛世太平。”
卫若兰想了想,道:“荡平边疆之侵,扫清内中之乱,人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再像你说的略识几个字明理懂事,达到这样谈何容易。”
黛玉一叹,忽见先前回答他们问题的童儿狗剩,此时正蹲在路边沟渠边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童和泥捏东西,站住脚瞧了几眼,那狗剩眉飞色舞地道:“节度使大人庄子里出来的人可好了,给我糕点我没要。”
不知哪个孩子说他笨,他便梗着脖子道:“怎么是我笨?我妈说我最聪明不过的了,不认识的人给东西,万万不能要,哪怕很好吃。再说,我又不是跟你说这个,节度使大人家的人就跟仙人似的,我一眼就觉得和咱们不一样,像雪花一样白,声音就好像仙乐。节度使大人家的下人尚且如此,不知道节度使大人是何等威武,县主大人是不是也跟神仙似的。”
卫若兰耳聪目明,远远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复述给黛玉听,笑道:“那孩子满嘴里都在夸你,果然咱们扮的农夫农妇不像,这不就叫他在别人跟前说破了。”不过他们打着下人的旗号而来,料想谁都想不到自己夫妇乃是正主儿。
黛玉不禁一笑,道:“也夸你了。狗剩倒是个伶俐孩子,在咱们跟前时也是谈吐有致,若能好好读书,说不定将来是个能人。明儿在村里办私塾,必定得叫他去上学。”
卫若兰赞同道:“不收束脩便教其认字,时机选在冬藏之时不耽误农事,料想人人愿意。”
黛玉点头,又说道:“你背篓里装了好几包点心,原是刘嬷嬷怕咱们出来饿着了,如今我们回去,不如送给那些孩子们吃罢,拿回去终究没趣。”
卫若兰依言走到群童跟前,见狗剩蹲在地上,抬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笑将背篓取下,拿出那几包点心,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背着东西只觉得十分重,狗剩,你们替我们解决了如何?不然路上觉得累怕就要扔了。”
一听好吃的点心竟因累要扔了,众童儿便推狗剩,狗剩犹豫片刻,道:“多少人吃不上呢,只有县城和州城里才卖点心,扔了岂不可惜?”
卫若兰笑道:“所以想请你们替我们解决,我们得了轻便,也谢你先前的帮忙。”
卫家厨房里有专做点心的厨子,做的点心不仅精致,而且油纸包不住其香,早透出来叫几个童儿闻到,垂涎欲滴,纷纷给狗剩使眼色。
狗剩瞅着站在一旁的黛玉,再看卫若兰,犹犹豫豫地道:“那我便收了?只是兄弟们都在,点心不能给我一个人,我们有六个人呢,分得不公道反而生事。大爷若真心想给,就由大爷分给我们罢,这样才不会惹来事端。”
卫若兰重新打量这个孩子,越发赞同黛玉的说法,看了手里的点心,一共四包,每包四块,便道:“每人两块,先去十二,下剩一包单给你做谢礼,如何?”
狗剩眼睛瞪得溜圆,道:“这样我岂不是一个人得了六块点心?”
卫若兰笑道:“一则你先前来传话,又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二则若没有你,他们连一块点心都吃不上,这一包点心原是你应得的,便是旁人不满,也该服气。”
几个童儿点头都说是,狗剩不在,他们连味儿都尝不到,都催促狗剩答应,他们不会眼红狗剩得的比自己多。狗剩经不起再三催促,答应了下来,伸手去接点心之前,忙将两只泥手伸到沟渠水里洗干净,随便往裤子上蹭了蹭,其他人亦如此。
卫若兰将点心分给他们,狗剩却对众人道:“没打开的那一包点心我拿回去给祖母和爹妈吃,我知道你们也舍不得自己吃,所以我得的这两块分六份儿,咱们一人一份先尝尝味儿。”
五个童儿欢呼雀跃,十分服气,跟着狗剩向卫若兰和黛玉道谢后才分吃点心。
卫若兰重新背上背篓,走到黛玉身边告诉她,黛玉笑道:“听你这么说,越发觉得狗剩这孩子不错,有孝心、又公道,而且连自己拿得多的后果都考虑到了。”
次日卫若兰去营地,黛玉听说狗剩的父母送莲藕过来,命人将狗剩娘叫到跟前,着实夸赞了狗剩一番,她没说昨日是自己和卫若兰二人出行,只说派出去摘荷叶的人回来说起狗剩所为,亦觉极好,命赏一匹麻布和两盘点心道:“回去好生教养孩子。”
黛玉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怕狗剩父母得的东西太多反而容易惹出事端,故只给麻布一匹,给狗剩做衣服,点心也是赏给狗剩的。
狗剩娘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
自从黛玉住在庄子里,惠及本村百姓无数,狗剩家的两口子是侍弄藕塘的一把好手,才被选中照料藕塘,长久免租。
黛玉问狗剩有大名没有,狗剩娘心中一动,忙道:“并没有,户籍上的名字就是狗剩,村里除了里长,便没有人识字,识字的人取个文雅好听的大名,不识字的如我们这些名字都是混乱叫着罢了,能取大名的才有几个。”
黛玉道:“我给狗剩起个大名如何?”
狗剩娘喜道:“若能得县主大人亲自赐名,那便是我们狗剩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也叫他沾沾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的贵气。”
黛玉笑道:“你们家姓李,狗剩就叫李谦罢。满招损,谦受益。那孩子你们教得很好,伶俐剔透,行事有分寸,想得也周全,日后你们也如此悉心地教导,不可因我给他起个大名就骄矜起来,那样就是我的不是了。”
狗剩娘念了几遍,感恩戴德地去了。
不说得了大名后狗剩一家是如何欢喜,却说匪患刚除,尚未安定几日,便有沿海的州城来报说倭寇作乱,糟蹋了几处生民,他们抢光即走,竟和平安州匪患一般无异,难以剿灭。
长泰帝深恨倭寇,奈何章旷在任时,并不用心,以至于倭寇肆无忌惮。
这州城也在卫若兰麾下,距离平安州约有三四日的路程,乃靠海边,卫若兰得知此信后十分愤怒,当即调遣兵马,留下副将驻守平安州,又派官居五品的柳湘莲去别的州府剿杀小股盗匪,也给黛玉留了人手,自己率兵前往沿海的州城。
他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回,黛玉未免闷闷的,吟诗作画也都没有精神,这日在心里盘算着卫若兰的行程应该抵达目的地了,他们的脚程自然比常人前往快些。
正想到此处,雪雁拿着帖子和礼单进来,道:“姑娘,回乡丁忧的葛家送了帖子和礼物过来。我问了一问,原来是史大姑娘嫁过去的那个葛家,葛大人丁忧,今日方到平安州,他们家竟是平安州人氏,祖籍就是咱们这庄子所在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