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人坐在屋子里闲聊,郭雅心和陈家珍的话都不多,主要是叶蓉在和江文巧说话。
江文巧长得算漂亮,十分标致的鹅蛋脸,顾盼飞扬的杏眼还有不断开合的樱桃小口。她这个时候还没有被生活磨练出来的精炼和刻薄。
前世的江氏操持叶家的里里外外,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能说没有功劳。她时常跟叶季辰抱怨家里拮据,人口太多,希望早早把绮罗给嫁掉,可是叶季辰不同意。两个人经常为此争吵,打冷战,但往往都是叶季辰先妥协。
绮罗记得每次做新衣,江氏都说她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妹妹,所以她总是用弟妹挑剩下来的布料。家里每天摆的菜也都是弟妹和叶季辰喜欢吃的,江氏根本不管她喜欢吃什么,只偶尔有一盘虾,是她跟叶季辰都喜欢的,但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就会被江氏训。
有一年绮罗省吃俭用好不容易买了一本书,被江氏发现,直接就拿走了,塞给她一堆做不完的针线活,说家里不养白吃饭的人,要她绣好了拿去换钱。绮罗十岁之后的记忆便是缝缝补补,有一段时间她的眼睛几乎都要瞎了。
她一直谨小慎微,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怕江氏随便把她嫁掉。可没想到父亲一死,流放路上,江氏还是给她灌药,把她给逼死了。
不是不恨的。现在她偶尔做梦,还是会梦见那个恶心的官差头子是怎样在她的身体上肆虐,怎么折磨她,可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叫都叫不出声。这都是拜江氏所赐。如今江氏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地上的一只蝼蚁,可以随意捏死。但绮罗不会把对前世江氏的恨报复在眼前这个什么都还没做的江文巧身上。
江文巧能安分守己最好,若是不能,她会收拾的。
叶蓉说:“说着说着,便有些渴了,煮点茶来喝吧。”
绮罗自请到旁边煮茶,岸上摆的茶具很简陋,茶叶只是普通的陈茶,她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若是前世有一套这样的茶具她已经偷着乐了,可对于今生的朱绮罗来说,富贵已经成为了骨子里的一种习惯,她是全新的人了。
陈家珍走过来说:“六小姐精贵,怕弄不惯这些,还是我来吧。”
绮罗也不推辞,退让到旁边坐着。陈家珍很熟练地摆弄茶具,从她的动作可以看出家世教养不差,不过家道中落,吃穿用度再也撑不起她的修养。陈家珍说:“我总是听季辰提起你。”
绮罗把差点从漆盒里夹出来,放在盘子里,笑着问:“说我什么?”
“说你是个很可爱的晚辈。”陈家珍用热水洗着茶具,温婉地说,“不过我今天见了你,觉得可爱这个形容未免不妥。”
“我们三年未见了。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见面却硬要我喊舅舅,这些年下来也习惯了。”
陈家珍掩嘴轻笑道:“他最是在乎这些。我们两家有些亲缘关系,他当初废了好大劲硬是要搞清楚辈分。还好后来证明我们是同辈。”
是啊,若非如此,前世也不会坚决反对她跟林勋在一起了。
“你住在这儿,舅舅有来看你么?”
陈家珍怅然地摇了摇头:“住进来之后还没见过他。他是突然提前回来的,回京的事只告诉了蓉姐,托她照顾我。他自己整日里忙得见不到人。”
***
勇冠侯府的很大,是京中藏书最为丰富的几处之一。时常有同僚以拜访为名义过来看书借书,只不过借了书也别想不还,谁都知道勇冠侯林勋的记忆力简直惊人,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立了规矩,借书不还者不得再来。
此刻,他负手站在横排窗边,窗外的湖面上枯荷残叶,湖水是绿色的,浑浊得看不见底。此处并不是活水,每年开春的时候才会疏浚一次。
叶季辰坐在乌木交椅上,很久都没有说话,手指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三年费尽心力查倒了刘英,最后竟然会牵扯出叶家。大伯如何会这么糊涂?
“林兄,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信在皇上那里。”林勋的声音很沉,“皇上很快就要召见陆云昭,为了自保他会说出那封信里提到的内容。”
这个结果叶季辰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他知道私自贩卖军械和粮草给敌国是多严重的罪,何况还是三年前打西夏的那场大战。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脸坐在这里,因为他的家族,也是导致柱国公林阳还有无数将士战死沙场的凶手之一。林勋还能耐着性子跟他说这些,已经算是额外开恩了。
“我大伯,我爹,叶家上下几百口人……”叶季辰伸手捂着眼睛,声音里有丝颤抖。他还不到弱冠之年,人生才刚刚开始,自小一帆风顺。从前爹要他别读书,掌管家里的生意,他总是逃避。可如今出了事,眼看着无法挽回了,他才深深地后悔。如果他没有读书做官,没有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弃家里于不顾,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若想置身事外,此时需要大义灭亲。不要等陆云昭说出来,你主动去见皇上。”林勋回过头看着叶季辰。叶季辰坐直了身体,连连摇头:“不,我不可以这么做!”
林勋走过去,抓着叶季辰的衣襟,把他拉到面前说:“你不做?以皇上的性格,叶家将会是重罪,男丁将无一能幸免。还是你觉得朝堂上会有人为你们说话?陆云昭出事,连曹博都没有发声。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们。”
站在他的立场,其实叶家犯的罪,死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但叶季辰却是例外。这三年,他人在会稽,却尽心尽力帮着他查刘英的案子,天热的时候还想着送荔枝来给他吃。以林勋的地位,并不是吃不到荔枝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所有送来的荔枝都是冲着勇冠侯府的,没有人知道他喜欢吃荔枝。所以他把叶季辰当作是真正的朋友。他不想看着这个朋友出事。
“我……”叶季辰还是摇头,他做不到。他算不上是一个好儿子,但绝不能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那就是整个叶家的罪人,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提自己是叶家人?
“若你想叶家绝后,那就随你。”林勋松了手,叶季辰跌回椅子上。
林勋拂袖走出,挥手叫来透墨:“我写封信,你派人送去给国公府的叶姨娘。”
叶蓉正在听江文巧说会稽当地的庙会,听得咯咯直笑。荣华快步走到屋子里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再接着听。”
绮罗看荣华的神色好像不对,便留意着外面,直到听见荣华大叫:“夫人!”
屋内的人都起身走到外面,看见荣华扶着叶蓉,叶蓉好像已经晕过去了。绮罗认识跪在叶蓉面前的那个人,好像是林勋的亲卫队队长,名叫透墨。
众人连忙把叶蓉扶到屋子里,江文巧去喊了大夫来看。大夫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好半天叶蓉才晃过劲来。大夫说:“这位夫人,您怀着身孕,情绪可不能大喜大悲啊。”
叶蓉却十分恍惚,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抓着郭雅心的手说:“二夫人,我要回国公府,我要见国公爷。”
郭雅心连忙说:“好,我这就送你回去。玉簪,去吩咐轿子过来。”
玉簪点头,疾步出去,绮罗上前去帮着把叶蓉扶了起来。等她们走到屋子外面的时候,透墨已经不见了。陈家珍和江文巧一直送到了门口,看着她们都上了轿子,江文巧问:
“表姐,你说这是出了什么事啊?蓉姐是那么开朗的人,好像一下子垮了一样。”
陈家珍摇了摇头,她也很担心,但她帮上忙,也找不到叶季辰的人。
郭雅心和绮罗送叶蓉回到香檀居,荣华去找朱明祁。郭雅心本来要走,叶蓉却拉着她,带着泪眼说:“二夫人,求你留下来。”郭雅心不忍拒绝,就坐在床边陪着她,绮罗坐在窗前的榻上,暗自琢磨,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叶蓉会这样,多半是跟叶家或者叶季辰有关。
朱明祁今日没有当值,很快就来了。他跨进屋子的时候,显然没有想到郭雅心和绮罗都在,脚步一顿,随即便走到床边:“你找我何事?”
“荣华,你去守着门外,别让任何人进来。”叶蓉冷静地说。
荣华依言出去,关上了门。
叶蓉挣扎着下床,忽然跪到地上,拉着朱明祁的手说:“国公爷,求求您救救叶家吧。”她没有避着郭雅心和绮罗,把林勋的话和信里说的事情都告诉了朱明祁,一边说,一边声泪俱下。
绮罗听她说完,怔在那里,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前世父亲一直没有提到亲族,叶家明明是广州首富。恐怕就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叶家有了灭族之祸。但父亲又是如何幸免于难的?
朱明祁同样沉默了许久才说:“如此重罪,你让我有何办法?你先起来!”他附身要把叶蓉扶起来,叶蓉却趴在地上重重地磕头,哭着说:“国公爷,求求您了。我嫁给您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
“你这是何苦?”
“二夫人,求您帮帮我,帮帮我求国公爷。”叶蓉又去拉郭雅心的裙子,郭雅心万分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本来就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她就算有心,又要怎么帮呢?
叶蓉哭得抽噎起来:“国公爷心里一直都有你……好几次他喝醉了,跑到香檀居里来……都是喊着你的名字……如果是你求情,国公爷一定会帮叶家的……”
“胡闹!”朱明祁斥道。
郭雅心抬眼看着朱明祁,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