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熙给代驾报的地址并不是自己住的那个小区。
下车后,她俯在路边的垃圾桶一阵猛吐,吐完后抬头吹了吹冬夜的寒风,勉强清醒了几分,至少走进公寓的时候步子还是稳的,不至于像个醉鬼。
她走进的这栋高级公寓位于b市的黄金地段,视野极好,尤其是顶层,可以俯瞰半座城市——所以有时她在窗边一看就是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从城市苏醒到华灯初上,看车如流水马如龙,瞬息万物,每个人都很渺小。
然后她就会想,那个人以前没事做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懒懒地坐在地板上,靠着巨大的落地窗,冷眼看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喧嚣。
室内或许会放着陈年经典的老片,手边或许会开着一罐未有经冰箱冻过的啤酒。
要是能早点陪伴在他身边就好了。
这样的话,孤独与冷漠就不会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占了那么大的比重。
“叮”的一声后,电梯到达最高层,梁熙掏出一把备用钥匙,打开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门后是一片漆黑,正对的客厅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夜景,灯火点点,像是遥远的梦境。
她缓缓将门关上,细跟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大概是因为醉了,走得没有平时那样稳,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啪。”
客厅的灯被按开,照得视线内顿时亮堂起来,使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家具不多,装潢简单,看起来空荡荡的,显得很宽阔。
东西最多的当属电视机下的影碟柜了,只见两个柜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碟片,其中还有一层专门用来放宋夏城的作品。
室内久无人居,但她每天都会抽空来打扫,因此地板上没有一点灰尘,到处都打扫得整洁干净。
只是终究是缺了主人,少了分人气。
梁熙今晚实在是喝多了,醉意当头,但她是极为自制的人,即使是昏昏沉沉,下一秒就要倒头睡去,仍是习惯良好地先去卫生间用一次性纸杯漱了漱口,粗略地用随身携带的洗面奶和卸妆水把妆卸掉,才走到主卧,像是电量耗尽的机器人,扎头倒在了床上。
被单和床单早就换了新的,散发着清新的洗衣粉和柔顺剂的香气。
——可是有一个枕头的枕套却始终没有换,那个枕头如今被梁熙当作了抱枕,睡觉时牢牢地抱在怀里,贴在脸边,深深眷恋且执着。
上面有巢闻的淡淡气息,闻着能令她心安。
于是她就这样侧蜷着身体,抱着枕头,沉沉地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那个人用钥匙打开了大门的锁,许是看到了进门处的高跟鞋,动作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放轻了手脚,进了客厅后也没有开灯。
他先是去其他地方看了看,最后进的主卧。
来者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甚至因为紧张稍稍屏住了呼吸,不想惊扰到房间内可能存在的人。
看到躺在床上的梁熙,他又是脚步一顿,随即在面朝女子的一侧彻底停下,缓缓地屈身蹲了下来,单膝跪在地板上,面色沉静,眼眸深邃。
或许是听到了细微细响,梁熙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轻哼了一声。
男人动作一滞,有些紧张地抬头,才发现对方并没有醒来。
借着透入屋内的微弱的晨曦,他看清了梁熙的模样。
三个月不见,女人又瘦了一圈,眼下泛着青黑,下巴尖瘦,肩膀胳膊上只有些许肌肉在撑着,令人心生疼惜。她的头发已经过肩长了,此时柔软地披散开来,发丝又细又软,衬得她好像只有高中生一般大,睡着时给人的感觉比平日工作时要柔和不少。
而后男子心里一紧——只见梁熙乌发之中竟已现出一两根白发。
她明明才二十四岁。
男子默不作声地为梁熙盖好被子,然后伸手将遮了对方面堂的碎发撩到她的耳后。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眼底冰川早已融成一泉春水,浇灌出一朵冒着春寒的花。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出,在对方的眉头上轻轻地点了点,然后只听他虚声道了两个字:“封印。”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无聊的小游戏。
他单膝跪地着盯了梁熙好一会儿,才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蓝丝绒小方盒,取出里面装着的东西,悄悄地套进了对方的左手中指处。
梁熙这一觉睡到了天明。
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头有点痛,是喝多了的后遗症。
抬眼看了看床头的闹钟,竟已是九点半,这可真是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起得这么晚。
她想要拿过手机来看看有没有新短信或通话记录,却在伸手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只见自己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银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蓝宝石,颜色如同深海,足有指甲盖那么大,宝石周边没有镶钻,而是刻着三圈图案,像是什么古老的文字。
看到这个东西,梁熙瞬间全然清醒,心脏因紧张而加速,她猛然跳下了床,也顾不得穿鞋了,赤着脚走出了卧室,从客厅窜到客卧又跑去书房,来来回回把屋子找了个遍,却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难道这是梦?
正当她站在客厅里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她愣愣地循声望去,在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果是梦,就让这场梦稍微久一点吧。
侯彦森应该不会计较自己难得的一次上班迟到。
巢闻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防寒服,戴了帽子,手里提着豆浆和小笼包,身上还散着从室外带回来的寒气。
“醒了?”巢闻摘下帽子,短发有些凌乱,“家里没吃的,我下楼给你买了份早饭。”
梁熙怔怔地望了他好久,才终于说话了:“我在做梦?”
巢闻把东西放下,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一上来就把仿佛石化般的女人打横抱起,一边走一边皱眉道:“虽然有暖气,但也不能不穿鞋。”
梁熙已经完全傻了,没有一点挣扎,只是视线一直落在对方身上。
巢闻把她抱到了床边坐着,然后转身在衣柜里翻了一双自己的袜子,跪下来给她穿上。
穿完后,他抬头看梁熙还在出神,以为她不舒服,于是抚着她的脸问道:“酒还没解吗?很难受?”
梁熙又重复了一次:“我……是在做梦吗?”
巢闻看着她,刚想要说什么,嘴巴却被堵住了。
只见梁熙突然倾身覆了上来亲了他一口,甚至还故意用牙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是热的,咬下来还很软。”梁熙认真地点评道,“我不是做梦?”
“……”
巢闻一下子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总会给人留有冷漠的印象,如同一座棱角完美却无生命的冰冷雕塑,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散着凛凛寒气,再加上在人前寡言少表情,使人更觉得有距离感。
然而他其实属于笑起来会很好看的人。
面部变化幅度不大,只是唇角微扬,眉梢轻挑,却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温柔又深情。
“你这样怎么能区分现实和梦境呢?”他抚着梁熙的脸,凑近对方,“要这样。”
说着,他扣住梁熙的后脑勺,直接吻了上来。
接下来梁熙只觉得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对方长驱直入,用热烈而急切的攻势带给她强烈的真实感。
所谓小别胜新婚,这个吻热情而绵长,待两人分离时皆已气喘粗重。
之所以会停下来,是因为巢闻发现梁熙在哭。
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滴到舌上,带着淡淡的咸味。
他动作一顿,而后温柔地亲上对方的脸颊,落下密密细吻,把泪珠一一亲吮去,最终亲上梁熙湿润的眼角。
“不哭。”他把梁熙抱在怀里,轻声哄道,“我回来了,我已经没事了。”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对戒|毒过程中承受的折磨与痛苦只字不提。
他只是庆幸,自己熬了过来,坚持了下来。
不然他就没有机会再度拥抱怀里的这个人了。
梁熙揪住他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再也忍不住一般,失声痛哭起来。
思念、担忧、焦虑、自责、悲伤、愤恨、压力……
三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情绪,在她面对着这个人时,统统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世事变幻,人心莫测,但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畏风云。
渺小又如何,两个人在一起,这个世界就不会孤单。
巢闻任她将自己的衣服哭湿,只是用下巴抵着梁熙的头,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对方的后背,笨拙又不厌其烦地说着“没事了”。
“我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哭够以后,梁熙去洗了一把脸,开始吃巢闻给她买的早餐。
除了那双哭红的双眼外,梁熙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什么两样。揭开豆浆盖,她平静地问道:“怎么回来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巢闻坐在她对面,撑着下巴看她:“今天圣诞节,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洋人的节日,有什么好过的。”
“是,媳妇儿说了算。”巢闻点头道,“以后咱家不过西方节日。”
梁熙呛了一下,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对了,这戒指你是给我戴的?”
巢闻承认道:“嗯,回来趁你睡着,给你戴上的。”
梁熙心想自己真是退化了,有人走近还动了自己的手,自己竟然没有半分察觉,简直愧对当年梁府的培养。
又听巢闻郑重其事道:“这是订婚戒,结婚的时候会另外定制钻戒的。”
梁熙一下子就笑了:“哪来那么多名堂?”
“我开始还担心会不合手。”巢闻沉声道,“这是我妈当年戴过的,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给你。”
闻言,梁熙感到惊讶:“这竟然是巢……伯母的东西?”
“不过不是宋夏城给她的。”巢闻贴心地夹了一个小笼包喂到她嘴边,“是她在意大利订做的,宝石周围三圈文字据说分别是三个古老部落的祝福语。按理说订婚戒应是男方给女方买,她倒是反了过来,这戒指是专门给宋夏城做的,不过后来她生下我,要离开宋夏城的时候,偷偷把这枚戒指带走了,将银环部分融成自己手指的大小,改成自己戴了。”
或许她是觉得宋夏城已经配不上代表她心意的戒指,所以毅然收回。
或许她是想把这个戒指带在身边,如同教训般时时告诫自己。
又或许……
亡者已逝,当时心境思虑再也无法得知。
梁熙看着手上的戒指,正色道:“我会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