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看不下去,狠狠剜了九暄一眼,心说倒没见你欺负人,可捉弄起狐狸还真带劲,“蒙他们这么有意思么?你二哥仲晨不像你饥不择食,但凡有毛有鳞的,不清理干净坚决不会入口的挑剔性子,饿极了都还自忖尊严,能把青涵大哥囫囵一口吞下果腹?”
白龙轻咳两声,“好吧。你们兄弟不妨去寻他看看,他心情颇佳之时甚好说话。”
“仙君此言不虚……”
众人一同循着声音望去,“重华舅舅”疲惫之极,扒在门框边上一个劲儿的喘气,仿佛惊魂一场,劫后余生。能把一只数百年修为的妖狐吓到面色惨白也的确很吃功力。仲晨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望舒很感兴趣。
青涵和他二哥在反复检视自家大哥,确认并无大碍之后,小狐狸颤颤耳朵,搓搓小手,“这是我大哥青浚。”
狐狸二哥脊背一挺,自我介绍道,“在下青渌。我们兄弟还劳仙君、元公子,”又瞧见望舒和行舒牢牢牵在一起的小手,“和姑娘多多照拂。”
青浚缓过神来,面对天庭里有名有号的上仙们,怎么也要随着讲上几句客套话,“府上一时来了这么多贵客,真是蓬荜生辉,”忽然想到不对,正对面就是望舒舅舅的生魂,他们狐狸兄弟鸠占鹊巢,虽非得以,却也心下不安,忙又补了一句,“我们狐狸也读过几本圣贤书,也知道廉耻,如今确是情非得已……嗯,”亮出重华舅舅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摆了摆,“元公子,您的姬妾,我可从未曾碰过。”
这辩白听起来很是突兀。分明是青浚之前在谁那里受了点不小的刺激。
青渌手按向自己胸口,脊背再次一挺,仿佛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们一族都将能娶到人间姑娘为妻认作本事,这也是我们狐狸的荣耀,但强人所难之事我们还不屑做。”
原来如此。所以狐狸们不远万里不畏艰难,百般讨好,都只为抱得美人归。说穿了,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情,但青涵那样带个男人回家乡显然不在“狐狸的荣耀”范围之内。
望舒脑中灵光一闪,“你们不是也因为这个才……一时大意,受制于人?”
一时静默。没有回答。
那显然就是了。狐狸活了几百岁,论狡猾程度仍没办法和人相比。
只是青浚兄弟为“舅母”所坑害,受奴役封印十余年,可对他人仍无恶意更不曾迁怒,单是这份心胸也着实令人汗颜。
倒是重华舅舅也很看得开,笑眯眯的,“一晃十多年,早不那么心急。况且强力剥开青浚公子与我的肉身似乎不大妥当。”
小姑娘接话,“强力毁掉青渌的咒文他能被拍成饼……渣。”
九暄清清嗓子,“恕我直言,我二哥如今在身的公务,似乎就与施术者夫人有些干系。在理清之前,还请几位稍安勿躁。”
一句话厅里再次鸦雀无声。
又是舅舅打破僵局,“既然回府一趟,别空了手。”
于是乎,正午时分,在荣王府金库门口,仙君们先行告辞。望舒不忘诚挚给出祝福,又踮起脚戳戳青涵耳尖银毛,冲狐狸兄弟,黄永欣摆摆手,才拉着白白袖子跟着舅舅转身进去。
这年头流行一受多攻,而文弱小受看家护院,更文弱的小攻被人夺来抢去,最终小受千辛万苦迎得爱人归的苦情戏码真的不多见了。
回到家,白白把姨娘和舅舅送的嫁妆箱子摆进柜子里。看他举重若轻的模样,望舒靠在床边沉默不语。
行舒整理完毕,坐到她身边,问,“在想元公子刚刚那些话?”
在王府金库,重华舅舅仔细挑拣细软全为她能风光出嫁,当然这里面还有弥补不能在她们母女身边关照的意味。也正是趁着其余几人不在身边,只对着小夫妻二人,舅舅稍稍自在,讲出埋在心中甚久的秘密。
先帝爷是个情种——不管有没有感情,也要奋力播种的奇人。
人渣很少是天生的,往往都需要后天的努力栽培。
先帝爷是先皇后所出唯一皇子。生下来就立为太子。及长,又相貌出众,举止脱俗,很是讨得自己父皇的欢心。
但可惜他外表是假明白,心里可是真糊涂。
当年即位时就全仰仗他那个彪悍的亲娘和一个自小在皇后身边一块长大,外表清秀里面透彻的好弟弟——也就是如今的荣王爷。
只能说先帝爷的娘亲铁血了些,为出口闷气杀光了自己老公曾经的女人们,这虽然狠毒,但无奈登位本就是一条血腥与杀戮交织的修罗道。只是这位垂帘太后施政宽猛相济,相当不合先帝爷那仁厚的性子。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
先帝最初本是一腔热血,但现实的残酷迅速浇熄了他的火焰。正是朝政上太多不如意,又和生母、弟弟政见相左,最后导致他的豪情壮志就都宣泄在了紫宸殿里那张龙床上。
话说当年盛况,三千粉黛可能比较夸张,但后宫佳丽三百绝对够数。
一个努力的男人,和一大群更努力的女人凑在一处,真可谓天雷勾动地火,一拍者响应无数。
于是先帝爷一共四十个孩子,十七个男孩,二十三个女孩。
但活过三岁的,男孩还剩十个,女孩十九个。
说到活过成年,能“顺顺当当”弱冠、及笄的,分别还有三个和十八个。
后宫斗争惨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人没有不偏心眼的。
先帝喜新厌旧闻名,对自己子嗣生死斗不甚介怀,却唯独对贵妃阮氏圣眷隆重。
也只有她,为先帝接连生下两个孩子,皇八子元重洛和平阳公主。
元重洛兄妹都很聪明。
等他们逐渐长大懂事,发觉身边兄弟一个个高唱挽歌离去,便用心防备。
期间,平阳公主曾在冬日偶然落水,阮妃痛哭晕厥,太后亲自过问,先帝终于震怒,剁了相关宫女太监侍卫,最后把别有居心之人推到前台的替罪羊砍了,还难得清明的揪出罪魁祸首,打入冷宫,自此后宫消停直至先帝驾崩。
老皇上荒唐了一辈子,终是自作孽不可活。躺在病榻上倒是又做了件明白事,将重洛交给了自己一直信赖的弟弟荣王爷辅佐。
因为皇后无出。子以母贵,皇八子元重洛继位。依赖皇叔的同时,还特地提拔了荣王爷的嫡长子堂弟元重华。
后来又实施了一系列的仁政,例如轻徭役减赋税,拉拢权臣封赏功臣等等,初看起来,元重洛很有些仁君的模样。可待他坐稳了帝位,忽然就换了嘴脸。
剩下的两个毫无野心的兄弟,一个寻了借口“发配”边疆,另一个仅因为点“贪污”——但这位皇子自始至终就不爱财,竟至殒命。
重华知道下一个箭靶子就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此时荣王爷已经中了失心术,不解原本疼爱自己的父亲为何如此陌生,但还是尽自己的努力保护家人。他默许私奔,暗中送走了妹妹。又上疏自请外任……还很愧疚的和自己的爱妻坦诚:咱们夫妻应该一同出去避祸。让你跟我吃苦真是对不住。
可相敬如宾数年的爱妻才是最大的卧底。
一招令元重华魂魄离体,自己捉了狐狸兄弟代替世子夫妻身份,而本尊回到后宫,向她真正情深意切的爱人邀功表白。
她出卖自己结发丈夫换来了贵妃的身份,得以常伴爱人皇帝左右,至于失掉了什么,恐怕只有本人知道。
她大概不晓得:若是不择手段,男人为利,女人为情,大抵如是。
望舒回过神,抬头勉强笑笑,“我果真麻烦,身世一团乱。”
“我习惯了。”
她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试探性问,“我曾给你找了很多麻烦么?”
“你前世是个公主。很受宠,我带你走的时候,你父皇召集大军征讨我一个。”
“……有没有伤到你?”
白白讲得轻松,“抱你在天上晃晃,他们跪下一片,你父皇便拿我无法。”
“好吧,虽说……可我还是没办法丢下舅舅不管。”
“我们即使为仙,也有各自的职责,也有天条规范。”
“我知道。你不要太为难。”
“其实我在想怎么钻空子。”丢了仙君地位身份,又如何继续和爱人相守下去?
望舒推了白白一把。
“我们也被严令不得随意更改人、妖、精、怪的寿命。”
小姑娘皱眉,指指自己,“我还不是让你们偷偷为我续命?”
“无妨。你的事,帝君特批,例外。”
望舒再次无语。她很想问问自己夫君,为了两厢相守,白白究竟在千年间打通了多少关节。
白白揉揉太阳穴,“野蛮暴力终是不好,传出去也叫仙友们笑话。不过,”他拉着小姑娘手腕,“仲晨回来了。咱们先探探他的口风也好。”
二人缓步出门,来到外院。
正巧仲晨正准备洗漱好好补上一觉,如今正披头散发站在院子里漱口。
望舒先开口问,“在姨娘那用过饭了?”
“公主府上的厨子真还不如你的手艺。”
“你见过一只狐狸没有?”
“啊,那只借用元公子肉身的?”
“他是青涵的哥哥。”
仲晨撂下水杯,“看得出来。他见了我竟吩咐随从对我刀兵相向。”
“……不会吧。”
“我装得像个普通人。于是我还击了。”
——刀子都指着我了。我可不是倚强凌弱,而是正当防卫,还是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无上限正当防卫。
望舒满脸怀疑,“普通人……狐狸青浚是不会动手的。”
“嗯,我的气息比较像吸人精气的妖怪。掩盖好仙气,我们龙族身上能剩下的清盛之气的分量不那么大。”
白白抱着胳膊气定神闲的插话,“我寻思我除掉仙气,都比你更像正人君子一点。”
——遥想九暄和行舒初识那场乌龙互咬:白白若是全身圣洁之气,咋能被敖九当成食物嗷呜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下去?
望舒内心一阵翻涌,“仲晨,你就是标准的花花公子长相做派——所以你不必谦虚,不必模仿,不必掩饰,真的。”
“望舒,到处留情之人也能有一天洁身自好,真的。”
“好吧,”望舒投降,仲晨一看就知道心情甚好,可她偏偏不想在今天逞口舌之利,“我只是想问问那只狐狸。”
“我抹了家兵的记忆,顺手把狐狸按在地上,摸摸他的脸蛋,还对他笑了笑——元公子的相貌仔细看来,真的和我有几分相像。”
青浚为何一副被强的模样“横空出世”在王府,望舒可算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