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期待永恒,真想就这样一直追逐着他,让笑容在他脸上定格。
脚底有雪,踩踏的时间久了,薄薄地侵入鞋子,有些微的湿意。忽然间,脚底一滑,我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朝前急扑而下。
他转头看见,伸手过来拉我,眼见抓不住,迅速扑倒在地,堪堪抢先一步挡在我的身下。
就这样出其不意地扑在他的背上,我的嘴唇恰恰地压上他的后颈,有种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引导着我的牙齿寻找他的肩胛。
下意识地就想张嘴开咬,好不容易才忍住,听到他终于又开口了,一字一句说:“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吃醋么?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你每天都陪着媛媛,对她那么好。”
“不是你专门找我替她看病的么?”说起来,在这件事情中间,我真的很受骗,很上当。一直凭着本心本性治疗媛媛,回头方知,一切皆是某人有意而为的计划。
“我真的觉得何媛媛对你的感情很不一般。老实说,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呆在一起,具体在干些什么样的事情,她是不怎么关心的,但极度关心你的幸福。其实,从我上一次在非洲受伤开始,我便同她认真沟通过,承诺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她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所以,这半年来,她愿意配合我的计划,在公开场合陪我演戏。”略顿了顿,又接着开口,一字一句说:“她一直记得你的一句话……”
“什么话?”我禁不住地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曾经告诉过她,一个人最重要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一个人最大的勇敢,是敢于挑战自己内心的怯懦!”
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离开媛媛前,我曾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媛媛学会坦然直面生活所赋予我们的一切,敢于承受生之艰难和生之磨难,便意味着我的治疗终于是成功了!”
“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具体了解多少,但她每次见到我,总是不停地提起你,心心念念牵挂着你的幸福。”他看我一眼,又开口,笑笑地说:“包括这一次,需要她到非洲公开亮相,她起先不愿意,听我说了你想要一只非洲野生动物做宠物,她毫不犹豫就出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一只宠物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嘴,冲着他的脖颈,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有些人,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要时时展现出这种可以将人一直从脚趾头利用到头发丝的奸商本质。
他疼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一缩,终于徐徐转身,将我从背上拉下来,揽在怀里,慢慢坐直身体,望着枝头的梅花,轻轻说:“我总以为我的西西一定会成为女博士的。我总以为,等我的西西念完博士,一切便该就绪了吧……”轻轻一叹。
一时愣住,我忍不住问他:“你准备干什么?”听不见他回答。
总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要发生了吧!否则他不会主动开口,对我说这样多的话;不会这样地眷恋;不会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我做每一餐饭。
我了解他,所以知道,但凡他笑容明朗的时候,都是心事重重的时候。从前,每次遇到需要作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他必定会找我,床第之间越是凶猛,便意味着遇到的事情越是重大。
他说原以为我会成为博士,可见有一个计划是从很多年前便开始筹划的了,再联想到他所说的赋予媛媛幸福自由的话,某种答案呼之欲出,在我的心底隐隐呈现。
目前的情形下,他和媛媛是不可能离婚的,因中间盘根错节,利益纠纷牵扯实在太多太大。所以,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方法,能够彻底解掉所有人身上束缚的枷锁,将所有这些关节全部打通,除非是……
我抬头看他,试探着,轻轻问:“你在非洲开拓的那一片王国,其实并没有被人抓住要害,或者至少是,只在表面上被人抓住了要害?”
他低头,在我脸颊上轻吻了一口,偏脸看我,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轻轻嘘了口气,说:“最开始的时候,那一片王国其实是我大哥开拓的。他在瑞典读书时,爱上了一个女学生,明知道不可能为家里所容,为了娶她,便悄悄在暗中做准备。可惜,等不到筹划好一切,他便被人害死了。临终前,他将很多东西交给了我,对我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值得自己抛弃所有去爱的人,而又无法冲破阻力地话,到非洲去,去找一个叫做林丹珠的人。我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终于遇见你。在爱拉河畔同你约定互爱之后,我去了非洲,找到林丹珠。她本是我大哥的女友,在大哥去世后,一直默默而辛苦地坚持在非洲经营着大哥的王国。她把大哥苦心打造的一切交给我,对我说,我大哥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希望我能够做到!”
他顿了顿,又接着开口,一字一句说:“还有我大姐,就是一直派人骚扰你的我的大姐。她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然而后来,她的情人却失踪了,消失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她想报仇,完全找不到报仇的对象,就此发狠,立誓绝不出卖自己,宣告终身不嫁!她迫你,一方面是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保护你的意思在里面。”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轻轻一叹。
“所以你……”我的心脏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抽紧,仿佛空气里的水珠都无声无息变成压力。
“我大哥被害身死,找不到仇人,只隐约知道同姨太太们相关;我母亲因此被打折了腿,失去了行动能力,却还心心念念盼着我的前程;我大姐痛失爱人,自此住进华丽的坟墓里,拒绝温暖。然后是我,然后是你,然后是何媛媛……表面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各自命运的脉轮中间身不由己地运转,然而其实,仔细追究起来的话,一切是有一个共同源头的对不对?”
“你该不会是打算……同你的父亲……?”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晕眩。听这个人话里的意思,身为梁氏集团新任董事长的他,分明是打算站到梁氏集团那位泰山北斗的对立面。
“不是我父亲,而是一些古老流传下来的东西。”他伸臂,揽紧了我,轻轻地,一字一句说:“时代在进步,而有些东西,带着百年荣耀的光鲜,从一出生,就悄悄钻进我们每一个梁家人的头脑。它灿烂夺目,像神的意旨,实际上是魔的幻音,夺人心志。它像是一个充满蜜汁诱惑的甜的漩涡,吸引人踏进去,最终,却会将人搅得粉身碎骨。这一切,该是得到一个彻底扭转的时候了!”
忽然明白他为何这么努力,无论如何都要走到家主的位置上。
要打破百年来强势笼罩一切的强大传统,需要胆识、魄力、金钱、人脉,以及足以与之匹敌的资源和力量,与此同时,还需要名正言顺的身份和地位。然而,一旦某些东西能够绵延百年屹立不倒,本身便已经具有了极为强大的生命力;一旦动摇到了根基,不免又会损伤许多人的切身利益。
我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很危险,想了想,觉得是废话。
自然是危险的,否则何来那两次的重伤,那许多的伤疤!
梁大小姐说,他两次重伤都是受到我的干扰,未免过于高看了我,但我明白地知道,如果一件事情,他已经计划了很多年,就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中途夭折。
他本是这样的男人,以天地为棋盘,以湖山为经纬,有扭转乾坤的豪气,也有孤注一掷的狠意。自来,只要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情,便不是外力可以轻易撼动。既如此,说得越多,阻扰越大!
脑海里瞬间转过许多的念头,只想开口让他留下,然而思来想去,终究只能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轻轻问:“明年还来陪我看梅花,可好?”
他不语,抱紧了我,拧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偏转,徐徐低头,嘴唇深落下来,重重压上我的嘴唇。
俨俨的芳醇味道在齿间蔓延,唇角有伤感伴甜蜜之意如水纹,环环荡漾,渐开渐深。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如此刻般,将一切全部抛开,唯独拥抱他,亲吻他。
忽见天空爆起烟花,一簇一簇自地面弹到天空,一朵接一朵地盛放,迅速缀满天际,像是珠帘漫卷,又仿若漫天星辰一起挥手,将希望向人间抛洒。
今日原是除夕,过了凌晨,又将是新的一春。
传说人类本来的面目,原本有四手四脚,被强行分为两半,投于世间不同的角落,所以从一出生,每个人就在努力着,不停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然而只要走到世间,便免不了衣食住行的羁绊,七情六欲的搅扰。有些人终于寻到了,还是原样;有些人虽然寻到了,已然发生变化;而有些人,便永远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寻找着、却再也找不到!
身下仍有残雪薄积,枝头有红梅吐蕊,凝霜含香。
不能开口说离别,不得询问归期。
不能伸手拉住他,不得阻挡他的步伐!
不知此别,重聚是否有期,然而何其有幸,今生让我遇见他,蒙他垂青!
爱有天长地久地期盼,亦有瞬时绽放地绚烂,我看不清明天会如何,然而我终究会记得,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们踏雪寻梅,望漫天烟花如霞……
【尾声】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接到了十分光荣的任务,代表学校下到基层,参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我一贯喜欢农村纯然的天地,况且此次的建设点,在天津的一个小渔村,背山临海,风光秀美。
路过疗养院时,看着曾经熟悉的大门,一时感慨万千,特地备了礼物进去,一一拜望那些曾在我最艰难时看顾过我的人。走到湖畔,看到明兰沿着沙滩徐徐漫步,眼神中依旧有难解的迷惘,但仇恨之意已然淡去许多。这个疗养院本是粱湛的私产,自我离开后,便转给了李教授,专供他进行一些相关疑难心理疾患的治疗研究。
重新见面,大家都十分欣喜,聊得不亦乐乎。意外收获是,当我离开疗养院时,从中带走了一个小女孩儿田美美。
这小姑娘患有严重的恐惧症,受到刺激时,会趴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啃墙角,同当年的媛媛一般模样。我进去时,正逢到她发病,拎着枕头疯狂拍打所有试图靠近她的人。
十分熟稔地扑上去,避开她的正面攻击,我轻而易举便抱住了她,轻拍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说:“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她瞬间安定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瞅着我,目光中隐有信任。
下到渔村,受到当地领导的热烈欢迎,其实以我的专业方向而言,能够给当地政府提供的帮助实在有限,倒是借此机会,终于深入实际地见识了一番田园风光、五谷杂粮。
章灵娟已经当了母亲,生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囡,从照片上看,长相完全取自父亲,竟没有丝毫继承到娟娟的靓丽模样。据说,因为此事,可怜的老方同志被迫在床前罚跪了数小时负荆请罪。
媛媛同学信守诺言,果真从非洲草原给我弄了一只野生动物,大费周章地漂洋过海送来。我揭开一看,忍不住莞尔——笼子里是一只毛发泛着金色的非洲鼠,活泼泼地上蹿下跳,倒是十分灵透可爱的模样。
我换上轻便的休闲服,带着美美,东家地里拔一簇韭菜,西家大棚里摘一朵鲜花。从村头吃到村尾,挨家挨户唠嗑,有空就在坐在海边看景,赏汐涨汐退,观潮起潮落。并没有刻意算过日子,然而每一天都过得平静而充实。
忽有一日,听到消息,说有人专程从北京赶来看我,推开门,见到林江洋。
他在两次恋爱失败之后,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终于又想起了我,一见面,开门见山直接就说:“我们都是研究心理学的,猜来猜去浪费功夫。西西,我此来只问你一句话,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友?”
到底该如何评价这件事儿呢?
我的确是研究心理学没错啊,但我本质上首先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注重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即便结局相同,过程的变化也是万不可省略的!
只此一条便封死了他未来所有的可能性,然而抬起头看着他时,我依然十分礼貌,笑笑地,一字一句说:“我对直奔婚姻比较感兴趣!感觉处男女朋友什么的……纯粹浪费时间。”终于成功地用超前卫思想彻底镇住了他。
他终于又回北京去了,临走前,忍不住瞅着我,笑着说:“你怎么把自己晒成这般模样了,活脱脱一个非洲难民!”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柔软更柔软。每天坐在沙滩上晒太阳,再晒太阳,再再晒太阳,自然不会是毫无效果的,而我本心里,其实真的好希望直接奔到非洲去,哪怕,去做难民!
终于又一次迎来皑皑白雪,观百花肃杀之际,朵朵红梅枝头傲立。
终于,又是一年除夕。
不知撞了什么运道,清早刚起床便接到了远在俄罗斯的尤里同学的电话,大吼大叫地说他幡然悔悟,决定到中国来娶我。一听他的口吻就知道,此同学又醉酒了!
好不容易笑笑地打发了这位同学,不过片刻,竟然又一次接到林江洋的电话,说他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我的话极有道理,决定接受我的建议——我究竟建议他什么了?望天……
然后,在此后的几个小时之内,从我的父母开始,直到阿隆帅哥何媛媛美女,再到各种亲戚同事朋友病人家属……各种拜年问好的电话源源不断拨进来,简直接得我唇干舌燥,口吐白沫。
好不容易午间时分,电话稍静了静,待我猛喝过一通水之后,终于又接到了一个我不得不高度重视的电话。
时隔一年多之后,大歪同学终于又一次给我打电话,十分郑重地说:“我妈已经把真相全部告诉我了,西西。其实你并没有当粱湛的情妇对不对?”
听着他的声音,有种久违的温暖,禁不住就放低了声音,我轻轻地问他:“你还好吗?”听到他说:“等我找到你,估计就好了!”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陡然放空的声音,心头涌起的,是一种夹着温暖的淡淡无奈——又要重新开始么?
兜兜转转,心境数般变化,一切真的还能重新来过?!
以为注定今日要成为热线了,然而至此,电话又仿佛睡着了,再不曾响起。
屋子里极冷,烧了炉子也挡不住风寒。窗外,一树红梅竞相吐艳,开得如火如荼。
特地选了这间可以看见红梅的屋子居住,然而从头到尾,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今年必定会过来陪我看梅花!
远远有海浪拍打岩岸的声音传递过来,涛声阵阵。
我终于起步,转身,走进里屋,教那位正在日复一日顺利康复中的田美美同学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