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你需站到最高,方能看到最远
天上下着雨,黑彤彤的天幕有种让人难以喘息的压抑。
今年的冬天特别潮湿,似乎从入冬开始便一直没有断过雨,天气反常。
我趴在廊柱后面,穿过密集的人群,偷偷看过去,看到母亲跪在天井里,一身宝蓝缎子的旗袍已经湿透。她的头上攒着一株茉莉花,原本是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新鲜花束,被雨水打过,却渐渐呈现出几分枯萎的迹象——她单名一个茉字,据说是初嫁过来时,父亲赐予的名字。她在香港取消一夫多妻制的最后一年嫁过来,因此获得侧室的身份。她为此极得意,因为后来父亲的生命里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女人,但她们都将永不再有名分。
今日是正月初一,例行要祭祖,所以全部族人都依照父亲的要求,从各地赶来,聚在了老宅里。这是一个旧式的宅院,建在山顶,走进去,层层叠叠,屋宇错落有致,层出不穷,一眼望不到头。
我自小在洋房里长大,初次见到这个老宅,感觉十分稀奇。母亲对我说,这样的住宅是一种门第的象征。因为但凡有几个钱的人家,都能买得起洋房,但唯有这种数世繁华的积富之家,才会有这种气派非凡的百年老宅。
我家祖上出过巨商,更多的却是读书人。有清一代,出过数位名动一方的京畿大员,在辛亥革命之后始举家从京城迁往香港,带来了大批的珠宝,大批的书卷,大批的文物,也带来了累积数世牢不可破的门第观念和家族规矩。所有这一切,都是族人心中的骄傲,也是寻常暴发户人家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荣耀。
大哥长我十八岁,原本高高在上,所有弟兄都离他甚远,远远见到他便需鞠躬,是众人需得抬头方能仰望的人物。只是我母亲深谋远虑又极度能委屈自己,自我年幼时便想尽各种方法,有意识地带我出入长房,极尽谦卑,赢得大太太的喜爱。如此长久积累下来,我便同这位长房的长兄并一位年长我四岁的长房的嫡姐结下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谊。
大哥在瑞典念的书,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切新鲜时髦的物事。他高兴时,会讲给我世界上的各种新鲜见闻;生气时,则会用各种不同国家的语言教训我。他打小便教我溜冰玩滑板,闲事会带我冲浪,同时是一个业余的赛车手,生平最好各种刺激惊险的游戏。
只是如今,他年龄渐长,逐渐开始接掌家族生意,自成婚后,便渐渐敛去了一切飞扬的神采,谨守规矩,如此数年下来,媒体对他的风评便渐渐从纨绔子弟转至年少有为,时常在各种时尚杂志上充当封面人物。便是此番回到家里祭祖,他亦是立即便脱掉西服,依照父亲的要求,换上了青色的长衫,手纳的布鞋,恭谨站在最前列,严格按照祖制要求行为,以示不忘祖先教诲之意。
今日是大哥主持祭祀仪式。他偏爱我,便指明要我帮忙。我不懂规矩,在上香时,看到哥哥点火困难,便上前帮忙抓住香烛,笼起火苗。看到父亲沉下了脸,犹自不知道自己已然闯祸,待燃着了香烛,转头,见哥哥发愣,便干脆从他手里接过来,顺手在香炉里插上了第一柱香。
后来我才知道,依照家族规矩,第一柱香是唯独长房长子才能敬献祖先的,此事事关血统的纯粹和纯正,其他人是万万插手不得的。
如此乱了长幼尊卑规矩的事情,公然地发生在祭祀仪式上,所有人都一时被吓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我的母亲见机极快,立即便扑了出来,跪在父亲面前,以头触地,哭着说:“湛儿年幼不懂事,求老爷放过他。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教好他……”
父亲脸色阴沉,盯着我看了几眼,见母亲连连以头碰地,碰得额头上一片鲜血粘连,终于挥手,说:“到天井去罚跪吧……”
我十分着急,想过去,却看到母亲抬头,十分欣慰的模样,说:“谢谢老爷!”用眼神示意我,
不许过去。
从早起便一直下雨,此时外间的天井里已经薄有积水,然而母亲走过去,毫不迟疑地跪在水里,穿过人群,含笑看着我,神情间充满欢愉。
无数的人围观她的惩罚,细细有声,大致是说这样轻的惩罚便遮掩了祸事,我的父亲太过慈悲。
雨越下越大,我穿过人群看她,看到那一束茉莉花终于渐渐被风雨打得零落,而她的妆容,亦在雨水中间渐渐模糊、渐渐黯淡。
她是我心中最美丽的人,而且印象中,她也一向最重视容颜。记得六岁那年,父亲说要回来,她一早便唆使仆妇把整个小楼布置得幡然一新,欧式的卧室里,又悬上了传统的灯笼红烛,比年节时更热闹了三分。反倒是那一日,她的穿着打扮异常素净,只发间攒着一束茉莉,说当年父亲看上她,便是看上了那一份素净,说她气质高华,有茉莉姿态。
今日早起的时候,她还曾笑着对我说:“何家刚从英国遣了一个理发师过来,带来了几款最时髦的发型。几位姨太太都轮流做了新发型,但理发师说,我的脸型最好,做出的发型别有韵致。”
我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有些别扭奇怪的感受涌上来。虽尚自年幼,对许多东西没有明确的认知,但多年下来,却也已经约略领悟到,无论她再如何精心地梳妆打扮,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之中,怕也只得一个徒自对镜自揽的下场。
父亲待人不算苛刻,每一个月发下的例钱都很丰厚。一直以来,我们母子都是衣食无忧,只是一年里,难得见到父亲几次。他的生意遍布全球,处处养着外室,常年地不着家,偶尔回来,也鲜少把目光投在母亲身上。她每年能得的恩宠寥寥无几,便是这仅有的数次,还都是大太太看在她恭谨服侍的份上,千方百计为她安排的。
今日早起时,她专门找了好看的茉莉束于发上,父亲却一眼也不曾多看她。便是此时,父亲罚了她跪在雨中,亦神色淡淡,扫她一眼便不再理会,继续招呼大哥带领大家完成祭祀仪式。从祭酒到念经到敬贡,每一个细节都冗长而繁琐,一切料理完毕,已是午间时分。我不敢离开队伍,却忍不住一直回头看着她。
在此之前,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护着我的,然而这一刻,她跪在雨里,渐渐地脸色苍白,面目几不可辨。一霎间,忽然让我想到,如若有一日,我失去她,世界会如何变化。周围都是亲人,热热闹闹多达数百人,可是,若没有她,谁还能在我犯错误时,毫不犹豫地扑出来护着我,甘以己身相代?
祭祀完毕,大哥走过来唤我,说:“父亲惩罚了她,便不会再罚你了,进来跟大家吃饭吧!”
我端起碗,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不知道自己究竟吃到些什么。看出去,见她的身形渐渐颤抖,风雨中,已经渐渐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应该是一直看着我的,但风雨太大,渐渐遮挡了视线。
父亲高坐于主座上,面容沉肃地吃着饭食,始终不看她,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转头看着她跪在雨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种不知名的悲凉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我已经九岁,已经可以看懂许多东西。
从小到大,她拼了命地培养我,教育我,希望我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是我闯的祸,为何却要由她来承担?
这样想着,我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逐渐走入了雨水中间。
雨落如注,陷身期间,教人有种天的苍茫的失落感和虚无感。一股一股冰冷的雨水沿着衣服的缝隙钻进衣襟,有种透心的冰凉。我不过方走入雨中数步,已经不能承受这样的寒冷,她已在大雨中跪了这许久,不知会是何样的感受。
我听到大哥在身后叫我。我一向听大哥的话,此时却是宁愿听不见。我一步一步地穿过雨帘,走到她的面前,低头跪倒。大雨如同刷子,刷刷地落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种冰冷的疼痛切割着身体。
她从小便不许我落泪,此时在大雨滂沱中,跪在她的面前,我却十分奇异地尝到泪水的滋味,咸咸滑进唇间。
风雨早已洗去了她脸上全部的妆容,仿佛褪去胭脂颜色,布满裂纹的玉环,有种极度苍白的脆弱。我看着她,分明即将昏倒的模样,然而她抬头看见我,早已空洞的眼神中间,却忽地出现神奇的变化。她的眸光中掠过一丝神采,似乎有种激动,然而下一刻,她却忽然扬手,狠狠一个耳光搁在我的脸上。
她的嘴唇青紫,仿佛已经不能继续开口说话,然而她终究还是开口了,颤抖着说:“如此妇人之仁,你怎配做你父亲的儿子……”
她其实已经没有力气,所以那个耳光搁在脸上,也没有丝毫分量。并不疼,然而我被她眼底深处的失望灼伤。
她得我太艰难,在最美丽的年月一直不孕。反而失宠多年之后,十分意外地一夕恩宠便得了我,视为上天恩赐;她生我太艰难,从怀孕初期便一直胎像不稳,坚持不顾己身安危地生产,差点血崩去世,元气大伤,从此落下病根;她养我不容易,为了让我获得同正房大哥一般的待遇,每天围着大太太端茶递水,形同仆从。
我不能,也不堪被她用这样失望的眼神打量审视。
当天夜里,她高烧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父亲没有过来探她,她却也并不失望,反而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大哥是个无用的,为了个女人,差点跟家里闹翻。”我知道她说的这件事,大致是大哥在瑞典读书时爱上一个女学生,跟家里大闹过,然而最终,还是娶了现今的大嫂。我尚不明白男女间的情事,只知道有一次跟随大哥去瑞典谈生意,见他撇开秘书和特助,只带了我,最终却也是将我留在门外,只身进到教堂里,久久不出来。
我母亲盯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说:“你既能在祖先面前插上香烛,说不定祖先心里也是意属于你。我这么辛苦才安排你出入正房,你一定要想办法跟着你大哥学做生意。正房只得这一个儿子,又是个心软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何变故。老爷聪明一世,却败在过于墨守陈规,事事只锻炼这个长子,他就不担心将来万一有个意外,没有人能够出来撑住大局么。今日我打你,是要你知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容不得这样的妇人之仁。将来若有一日,我的湛儿能够坐到家主的位置上,我便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我才九岁,她便敢把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愿告诉我。她担心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奋斗途中,会不知不觉走错了方向。
这是生平淋过的第一场大雨,全身尽湿。然而就是在这一天,她告诉我:“你不要为了人生路途中随便的一朵两朵香花野草任意驻足。做人方面,你需以你父亲为榜样,而万不可学你大哥。你须记住,好男儿当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只有站到最高,才能看到最远……”
她说的道理一向是正确的,虽一介女流,却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深懂得权谋之术。
只是,我低头,看到旁边的案台上,有自她发间取下的那一株茉莉残枝上,犹有雨珠。
原来,她自来都只将自己视作父亲生命旅程中间一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香花野草,那又何苦,从清早起床,便花费如许心血,将这一束茉莉用心束于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