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发的时候又开始下雪。离腊八还有一天,一大早,便有人为我驾好了华丽的马车。我穿了盛装,洌执了我的手,永宁军中一干人等全都出来为我送行。
晋中百姓有不少围着看热闹的,都知道永宁王妃今日出发回长安,为的是给赶在腊八那天给皇上献礼。礼物不算贵重,不过是些突厥的金刀、王杖之类,全是缴获所得。但重在这是一片心意,也算是永宁军全体在前线的将士对大景新年的献礼。
雪花飘飞,我的一身腥红显得非常抢眼,洌默默牵了我的手,他走得很慢,从出门到登车,短短几步路,他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此时洌带了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却知道他此时面色十分的难看。
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此行行动的步骤,他却一再反悔,到昨夜他索性不肯和我说话。只一个人拧着脖子发呆。
我笑着搂了他的脖子,“宫中连请求觐见的表章都已经批复了,此时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还是担心,让你与狄远同行,我只怕出了意外。”他反手抱了我,用手把我圈在胸前。
“噗,我不惹他,能有什么意外。再说,若我不带他走,你又如何能方便行事!?”
“还有秦王!”
“他若真能注意我,反倒好了。”
“这如同把你摆在刀尖之上!”他手臂收紧,勒紧了我,紧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那么夸张,说好了我在明处,你在暗处。”
“不该答应你。”
“做事的人是你,我什么都不用做,只算是一场出游。”
“可却把你至于危险的境地。”
“只要时间拿捏的好,可保万无一失。”
洌一夜未眠,就算我能说服他,他也仍然不能放心。搂着我假寐到天明,他轻轻拍醒我,起来亲自为我梳妆打扮,把不多的几件钗环为我插上时,他手抖得厉害。
我握了他的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站在马车前,我再对他说:“要相信我!”
他点头,到了此时,反悔也来不及了。他心中也是明白的。“你小心。”
我笑了,我从来都不小心,是个天生的贼大胆。我想抽回被他紧握的手,可他握得很紧,根本没打算放手的样子。我手上摇一摇,他意识到了,手有些松动。
我说:“你欠我一个拥抱,待我们再见面时还给我。”
他再点头,终于松了手。
我大模大样的登车上路,狄远担任护卫,带了两千人的卫队,加上尉迟洌拨给永宁王妃几乎全部的王府亲卫,一行人在风雪中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我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倒是排场摆得很足。其实,经过上次大战,从永宁军控制的地盘到大哥夏阳驻守的潼关,中间突厥人的势力已经衰微了。因为近来受到的打击,他们只是龟缩在占领的几座城池中很少出来。大约也是在等待机会,现在他们正是进退失据的时候。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袭击,我随身带了这么多人马,也是为了防他们的,我倒希望他们早早注意到我的存在,最好还能把我出行的消息传递给秦王。
我手上抱了手炉,坐在铺了厚毡的车厢里,悠闲而又舒适。倒是将士们在风雪中缓慢行进,看了让人不忍。若是以往,我不不会这样拖累人的。
从车帘的缝隙中,我能看到狄远马上的背影,没有特色的背影,一切看起来都是中等或者说中庸。自从洌对我说起对他的怀疑后,我一直避免直接和他打交道。一来他本就拒我于千里之外,二来,我也怕我自己这性格会沉不住气。
这次带出来的这两千人也都是平日里狄远用得最顺手的下属,这些都是洌反复考虑过的。为的是不能让狄远觉察出异样来,把我好好护送至京城才行。
一路无话,只在突厥活动最猖獗的地区见到几股突厥人的游骑,他们只远远的看着,偶有打了呼哨试图接近的,都被狄远轻易阻吓。无人敢真正上来掠战。狄远显得忠于职守,一直摆好了阵式严阵以待。没有丝毫疏忽懈怠的样子。
我很希望他能问我几个问题,但他什么都没问。
因为被我拖累,天黑我们才到了潼关。大哥早就派了人出关来迎我。我即将见到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大哥!很奇怪,我以前一直觉得夏家这位大哥似乎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从来没想过会与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大哥的营帐就设在关隘不远处,比起舅舅呆的潼关卫,离关隘的距离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为了迎我,四下里早早点上了火炬大燎,把营区照得灯火通明。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营寨的门口。
我下了车,向那个身影走去。
“飞帘!”他先叫了我。
“大哥!”
我在他面前四五步远就止了步,行礼,他没动。只注视着我。我看他还穿着铠甲。而他和狄远相互之间也只略拱了一下手而已。
见面之时居然没有激动得抱头痛哭,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这也许就是夏家人的特色了。去年我初回夏家也是如此情形,一家人都是淡淡的接受了我的到来。这样想起来,还是白狐狸有人情味些,至少他为如何带我回家发过愁。
大哥长得有些像爹爹,但比爹爹更气质威严。真奇怪,我在大哥面前不能像在白狐狸面前时那么放肆随意。大哥比我大了近二十岁,已经是一个中年人的模样。我猜这也许就是他让我感到敬畏的原因。
大哥细细的打量我,我也有些好奇的回视他。
良久,他似乎终于确定我就是他的妹妹,他笑了一下,回头对狄远说,“狄将军先去潼关卫休息,那边我已作了安排。我要和从未谋面的小妹妹多说几句话。”
狄远再施一礼,带了人马先行去了。
“这个人有什么问题?”这是大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偷觑一眼大哥,大哥正死盯着狄远的背影看。
我想了一下,才敢小心地说:“他可能是那个将要接替你守潼关卫的人。”大哥可真是火眼金睛,他怎么看出来的?
大哥挑了一下眉,带趣的又深看了一眼狄远的背影。我不知道狄远有没有觉得脊梁骨发麻。
“尉迟洌今天傍晚已经过了潼关,比你早了近一个时辰。”大哥对我说。
我只点点头。这些事二哥知道了,也就不用瞒大哥。
“我陪你走走吧,从这里走到潼关卫不过三里地,大营不能让女流进入。”
我再点头。老黑的大营我也从来不进去。有事全是小梁搭把手。我知道军中都有些迷信,我还是不要坏了人家规矩的好。
雪一直在下,雪花大而稀疏,飘飘洒洒的在空中飞旋。前后都有大哥的人打着灯笼为我们照明。大哥侧了脸看我,良久又笑了一下,“我其实是抱过你的,你刚生下来时,只有小小的一团,比一只小猫大不了多少。娘亲没有奶水,是我用米糊喂了你吃。”大哥说,“因为过年,那时我正好在家里。我在家里的日子很少。弟妹几个出生,我只赶上了你的落草”
雪已经下了一天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放晴。
“没想到再见到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再过些日子就要满十六岁了!可你现在的相貌依稀还有小时候的模样。”大哥似乎有些感慨,“从那么一点拉扯到这么大,静善也不容易。”
我无语。
“老二说你胆大心细,不拘小节,与其它女子有些不同。”
白狐狸是这么对大哥说我的?真有意思。
“我想你若呆在夏家,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格。夏家人还是过于拘谨了。”
这也包括那只不安分的狐狸吗?更有意思了。
大哥站住了,想了一下问我,“我知道你并不畏惧一路走将下去。我只好奇,尉迟洌真的下决心了?我看他忍了那么多年。”
这回我开了口,“他忍是为了活,他不忍也是为了活,想清楚了,也就没什么好忧疑的了。”
大哥点点头,有些感慨,“他至少姓尉迟,名正言顺啊!”想了一下,又说:“我已经上表请求回渤海。”
“我听洌说过了,”我说,“大哥上表是明智之举。”这是真的,此时突厥的压力已经小了,如果大哥还搅这趟浑水,那么其它各方会一致针对夏家,他们毕竟全都姓尉迟。
大哥点头,“那么我就做壁上观了。”想了一下,又说,“但在你为难的时候,夏家人定是站在你的身后。”
“谢谢大哥!”
“那个狄远不会察觉什么吗?”
“不知道,其实这一次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
“那么放他一马不危险吗?”
“那得看怎样看这事了。他也曾跟随洌出生入死。”
“有时不能太心软!”
“大哥说得是!”
“开了春爹爹大约就能回来。”
“好事!”
大哥看了我一眼,看得别有深意。怎么,我说错话了?这不是好事吗?我不管,我还是那一套:事到临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爹爹回不回来都一样。
“前面已经潼关卫了,”大哥说,随即站定了,表示不送我进去,“你就暂歇在此,明天一早,我不一定能来送你。要不要我再派几个人跟随你?”
“不用,我身边人马已经够多了,潼关到长安的路我也走过,一路通衢,不算艰难。”其实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掺和进来,人再多,戏就不好演了。
大哥倒也没再坚持,“还有一件事,”大哥有些迟疑,“此行你若能见到望舒,也好生劝劝她,有些事,强求不来,不如放下。天下的事,有时也讲个缘法。”
“我不会对她说这些的。”我坚决地说。
大哥似有些愕然,“为什么!她毕竟是你姐姐。”
“望舒是一心想做天下第一的人,她习惯了,是你们让她习惯了 。我没法许她个天下第一。”
大哥大笑起来,“你不想做天下第一吗?”
“我不想!我要做天下唯一。”这有什么可笑的,做第一不如做唯一。做自己的唯一,□□我的人心中的唯一。不也挺好吗?
大哥笑声渐止,用有些新鲜地目光看着我,“唯一……”他喃喃地说,“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