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门屏, 锣声突然响起,伴随着礼官通透的高声唱和:“祈求吉祥永保平安, ”;又是一阵鼓响,“天地造化赐福新人!”;在第三遍锣鼓过后, 方听得:“吉时到!张灯结彩,瑞星高照,新郎新娘入花堂——!”
直到这时,吴肃才将她放下。
手里突然多了一根同心结红绳。目及所至,红绳的另一端正牵在他手里,耳畔有他的低语:“迈火盆,跨马鞍, 过门槛。”
他走在前面, 她缓缓跟在后面。迈过了火盆,跨过了马鞍,跨过门槛时,吴肃缓缓走在侧前方, 两名手持铜镜的女童在前照着他们。
又跟着他走了段距离, 方才停下了脚步。
盖头遮住了视线,方寸间只看到他的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高地广,人海茫茫,二位新人鸾凤呈祥, 是上苍的旨意,是天赐的良缘。新郎、新娘面对天地台。”
吴肃转身,她也跟着转了过去,便听礼官唱道:“一拜天地谢姻缘;跪——!”
她心情极其复杂地跟着他跪了下去。
“谢天降祥瑞,一叩首——!”
“愿地久天长,再叩首——!”
“盼幸福安康,三叩首——!”
“起身——!”
后又双双转过身来,便听得:“家族昌盛子孙旺,返哺跪乳敬双亲,二拜高堂养育恩;跪——!”
“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一叩首——!敬父母颐养天年,再叩首——!祝福父母身体安康,三叩首——!”
吴肃的父母早已离世,而今坐在上位的只有大司马一人。昨夜才赶到邯梓城的她将凌皇的亲笔信函交到大司马手中,大司马看后沉默良久,方才对她说:“魏王野心勃勃,只是为父着实没料到他会在此时出手,且这么果决利落不留余地。”说到此处,大司马面露疑惑之色,似有什么想不通,又沉默少许,方才开口,“你将石岭谷之事与为父细细讲来。”
如夏提起精神小心措辞,说起听到皇太后遇刺,将军刘青未来接应,大司马神色凝重。说到后来,大司马打断了她几次细细询问。大司马问她埋伏在石岭谷的人是否对她下手毫不留情?如夏答:“是。”,这也是她的心结所在。只因就算吴肃事先留了字条,但在关键时刻那些人出手不留余地,显然对她也是下了杀心的。大司马得到她的回答,眉头紧蹙。说到谷中有一山洞直通山脉腹地。大司马又问:“那洞口是否明显?”如夏当时其实并未特别注意,想了想方模糊地答:“洞口在半山处,并不十分明显。”,大司马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直说到石岭谷假死的字条被凌皇发现,大司马面露惊疑之色,如夏以为他对自己起了疑,毕竟方白晓有抚摸剑柄的习惯而她没有,虽然昏迷几日可做当时未能及时发现字条的托词,但终究有些说不清的忐忑,便快速说到了原路返回冲出洞去又连跑了两日到村子落脚的事。大司马沉思良久,如夏正在想如何将那字条的事圆过,便听大司马又开口问道:“洞口有几人看守?一路可遇人追杀?跑的方向是谁所带?”如夏见他未问字条之事,镇定心神答道:“洞口有十三人看守,一路未遇追杀,跑的时候张侍郎引的路。”。
前后所发事情全部说了一遍,如夏瞧着大司马神色凝重,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担心大司马察觉自己有异,正心有忐忑,便听他一声长叹,抬眼望去,只见他面露沧桑之色,慨然道:“为父已老,生死早已看淡,走到今日,对得起百姓家国,对得起先皇重托,唯觉对你亏欠良多。你本是女儿身,却因为父一己之私身不由己多年。”大司马想了想,还是自袖中拿出两包药交到她手中,“魏王为这个婚礼耗费许多心神,这一个月都未曾离开邯梓城半步。昨日他来见为父,言明若你不来,便寻一个身形与你相似的女子代嫁。他说无论哪一天,只要你想通了都可以变回方白紫成为他的结发妻子。”如夏接过了药,大司马却背过了身,一声长叹:“为父身为大司马,受先皇、皇上两朝重恩,一生尽忠死而无憾。但作为你的父亲,你能幸福亦是为父所愿,无论你作何抉择,为父都不会怪你。”
而她却在想,若这些是吴肃稳住大司马的法子,她又何来幸福可言?大司马此话自相矛盾,难道还对吴肃心存企盼认为此事非他所为?而吴肃不动声色已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见其心机之深,已到了令人畏怯的地步,她又能有如何选择?
恍惚间,婆子将她搀扶起来,便听礼官又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新郎新娘面对面,夫妻对拜花堂前,跪——!”
几日几夜没命地赶路,今日又折腾了一整天,从早到晚繁琐的礼数让她越发疲惫不堪,她一心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刻,快快结束!可耳边依旧听到礼官带着兴奋地唱和声:“乾坤交泰,琴瑟和鸣一叩首;鸳鸯比翼夫妻同心再叩首;夫唱妇随,早得贵子三叩首——!起身——”
“请全福人上前为新郎新娘结发——!”礼官唱道,一位妇人上得前来先施了一礼:“王爷、王妃万福金安。民妇逾越了。”言罢方才手执剪刀自吴肃发梢剪下一缕头发,又从如夏发端剪下一缕,随后挽结缠绕起来,放入备好的锦盒之中。礼官同时高声唱和:“结发同心、恩爱不移,终身厮守,生死相依。礼成!”
礼乐再次奏响,耳边隐隐传来他的提点:“你先休息,我很快就来。”
坐在满是红色的喜床上,喜婆还在指使着丫鬟婆子们忙碌着往被褥上扔花生、桂圆、红枣,被角压上钱币等物,正忙碌着却被一个伶俐的丫头塞了红包三言两语地打发了出去,丫头上前对她一福:“小婢名唤灵雅,王爷是怕诸多规矩累着王妃才潜小婢前来打点,王妃先靠着休息一会儿,王爷说他马上就来。”如夏微微点了点头,灵雅关好门便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她一人,不远处的桌案上有两杯斟好的合卺酒,手中却有两包药,其中一包只要一点点便可致人性命。
一把扯去头顶碍事的盖头,起身来到桌边,凝视着那两杯合卺酒。
千年前的方白晓是否也经历了这些?她又是否在合卺酒中给吴肃下了毒?
不,她没有,否则吴肃又怎会有命被千年老鬼嫉恨。
她为什么没有下毒?难道她真的爱上了吴肃?若她没有下毒,又怎么还能做回原本的方白晓成为一代战神?
还有,她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难道他就不怀疑?还是想借此机会胁迫自己说出凌皇的下落!
就在她思绪混乱不堪之际,门突然开了,惊得她微微一颤。抬眼望去,一身喜服眼含春光的吴肃走了进来,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
他是那样的高兴,似喝了些酒。举步走到她近前,沁在眉梢眼底的笑意便是神不守舍的如夏也察觉到了他的满心欢喜。
自袖中取出一根细细的红线,将一端系在她的小尾指上,再缓缓地将另一端系在他自己的小尾指上,那么地认真和仔细,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说不出的情意,包括他如风似月般地笑而不语,恍惚间,和印象中的他全然不同。印象中的他?!
轻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晚月色很好,我自宫中出来一身疲惫,回府时恰好经过你的院墙,你挽剑而起时,我惊为天人。可随后得知你是个男人,这打击对我而言可不仅仅是失望,”他轻笑了声,仿佛是件有趣的事,“无论是宫中的偶遇还是我夜闯你的闺阁,就算加上平阳城我知你遇险前去搭救,这些全加起来,我们相处的时日也不及十日。我于你一定是陌生的,而你于我却早已成了一场心病。”
她怔怔看着已被绑好的红线。却在想,印象中的他?不,那人不是吴肃……那人是……
他拿起桌上红线连着的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递给了她:“我也是近期才知道,民间成亲时要喝合卺酒,所用的器皿可不是这琉璃杯,是两个瓜瓢,听说喝起来极苦,我原想把这规矩去了,可实在喜欢它的寓意。”他扯了扯两杯酒连着的红线,“卺长得像一个葫芦,合卺即是将一只卺剖为两半,一端以红线相连,新婚之夜各饮一卺,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说到此处,如夏明显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炙热,“卺中装的酒异常苦涩,夫妻喝了卺中苦酒,象征着两人今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也意味着我们今后要像一只卺一样,紧紧地拴在一起,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四个字,他说得那样低沉喑哑,仿佛带着魔力在耳边环绕。
合卺酒的一杯在她手中,另一杯稳稳端在他手里,绕过彼此的手臂,就着红线的纠缠,他毫无顾忌地喝了下去,竟似一点也不曾怀疑和犹豫。
酒果然很苦,微微蹙眉间,手腕被他握住,顺着被他握住的手看去,深情与爱意全在他眼角眉梢,咫尺之间,颠倒众生。
以前的他也长得很好看,却从不会这样瞧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一个情景就这样突兀地跃入脑海:“在下殷东,这位是……”他转头看向自己,想了想忽问:“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突然抽回手倾覆了未曾喝完的酒,她面色大变!
何止不同,完全是换了个人。他不再是殷东,他成了吴肃,所以处处不同,所以深情款款,所以心机深沉。可他终究是殷东,不是吴肃!不是吴肃啊!而她方才竟然差点下毒杀了他!
她怎么了?她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忘了自己其实是林如夏,他是几次救下自己性命的恩人殷东!她怎么会忘恩负义地想杀他?她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她抱住自己的头,越想越痛苦,越想越害怕。不停倒退,直到跌坐在床上。
她只想杀了千年老鬼破了幻境做回原本的自己,何时成了要杀殷东,怎会走到这一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妥,几步上前坐在她的身边,吴肃关切询问。
而如夏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殷东曾几番救她,不仅是她的恩人,更是货真价实的朋友。她却为了幻境中的人处心积虑要毒杀了他!若真在幻境中亲手杀了他,就算将来能侥幸出得幻境她也会愧疚一辈子,那才是真的无法挽回的悔恨。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已然迷失心智被幻境所蛊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尤其让她惶恐。直到一双有力而温暖的臂膀将她拥进怀里,耳边听到的是心跳,身体感受的是力量与包容的温暖,在这种温暖中,她渐渐镇定了下来,不由得哽咽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