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见面, 周继戎觉得自已舅舅还是很不错的。
他自小没什么长辈, 兄长虽是相当于把他当儿子养,但到底两人年纪相差也就十岁,离真正的父辈实在差了一大截, 周继戎又那么个扭曲又执拗的狗脾气,对其它能称得上是他叔伯长辈的人也很不以为然, 总不肯给别人太过亲近的机会。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细致感受到来自长辈的关怀。
沈泽对他这个甥儿是打真心里疼惜,吃饭时就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从饭菜合不合口味到这些天的衣食住行, 事无巨细地询问了一遍,似乎恨不能把这数年素未谋面的空白都补偿回来。尤其是他气质温和儒雅,言语真挚得体, 让人生不出烦躁之心来。这般喋喋不休的问候虽然铝诵, 但也显得无微不至。难得地让周继戎捺得住性子生不出什么不耐烦,一时倒也没想得起计要他的钱财来。
这事还是沈泽先提起来的。饭后他将周继戎请到书房, 屏退了下人, 将时未辰来江陵后与何人往来,收了什么礼物向周继戎讲了一遍。他只是单纯地讲述事实,言语中并不带什么偏颇,只是在最后他迟疑了一会,看了看周继戎:“……他既是替你办事, 打着你的名号如此行事,是否有些不妥……”
沈泽把话说和太温和,周继戎想了半天这才琢磨出他这是在向自己表示时末辰借着自己的声势胡作非为。顿时有点儿讪讪, 心道这还真是老子叫他这么做的,不过当着舅舅的面却不能把话这么直说,当下轻描淡写地道:“哦,老……我知道啦,回头我说说他。”
沈泽一辈子正直严谨,性情也清净无争,他却不是寻常无知的人,听见他这般说话,心里就大略有数,不再就此事拢炊幼郎现诙嗍椴嶂谐槌鲆桓稣什幔莞酥芗倘郑嵘镜溃骸啊司耸遣惶媚愕南敕ǎ慵热徽獍闼担司艘膊缓霉苣悖切┒骶驮诳夥糠抛牛魈炀透闼凸ァ!
周继戎将本子接过来,一面轻笑道:“我的东西从来都是时未辰管着,舅舅也不用还我,我让他来取。”他知道沈泽对时未辰有些误解,借这番布置也算是表明时未辰是自己心腹的身份。
果然他这般说,沈泽顿时就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周继戎顺手把那本册子翻了翻,却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在来时的路上已听时未辰说了个大概,想来便是小到百十两都一一地记上去,也写不了这么多。
他心下好奇,再仔细看去,却见册子上记着何时收了何人的钱物,还有大致的鉴定和估价,此外竟是细致地将送礼之人的身份背景家世人脉甚至推测出的用意也写得清清楚楚。以其说是帐册,不如说这本册子已经将江陵大致的人脉情形分析得清清楚楚。
周继戎才看了几眼便明白这其中的价值。按时未辰所说,沈泽从他手中将他此次搜刮来的财物接手过去保管也不过十余日工夫,这么短的时日要将其中关系理得这般详尽可要耗费不少心力。周继戎心下感激,凑过去拽着他的袖子叫了一声舅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翻册子的时候沈泽却有几分出神,转眼见周继戎睁大了眼睛,努力拿一付感激不已的神色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两分失笑,轻声道:“……舅舅能为你做的事情也不多,总想着凡事稳妥些总是不错,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处……”
“有用有用!”周继戎道连忙点头道,他对这个舅舅并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这时又拖着凳子往沈泽身边挨近一些,又觉得这样子似乎还不够,腆着脸道:“舅舅,你对我可都比我亲爹还好了!”
沈泽不由得失笑,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可不要胡说,这对你父王不敬。”
周继戎长这么大也只有被兄长摸过狗头,微微愣了一愣,想一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于是也就由着舅舅去了,一边道:“我可没胡说,我小时候被欺负了,我哥都不帮我,那时我就想要来做舅舅家的孩子呢,可惜我哥不肯送我来找你……”
沈泽自是听说过周继戎在外的赫赫凶名,可到底他心里总是向着周继戎,这一次再见着周继戎装得一付人模狗样的乖巧伶俐,只当他是个再好不过的,当然不把那些传言当真,听他这么一说,虽知道是过去的事,却还是担心起来,忙问他怎么回事。
周继戎也不想让他舅舅再担心,避重就轻地挑着些鸡毛蒜皮小事说了,听起来也就是小孩子之间闹闹别扭而已,倒是他趁机数落了他哥的不少错处,告了不少刁状。他口齿伶俐机智,又有些哄着沈泽开心,倒把一桩桩小事说得趣味横生。
沈泽听得直笑,又听他抱怨他哥哥对他逼婚的手段,沈泽便道:“……你这年纪说大不说说小也不小了,他关心你的婚姻大一也不奇怪,你哥哥这般做是有欠妥的地方,但本意总是好的。又何必一定要把女孩子当作洪水猛兽,只需顺其自然便好……”
周继戎抢着道:“舅舅也说要顺其自然,那总得我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吧,他这么乱七八糟地给老……给我塞人,算什么意思嘛!舅舅,你写信回去,帮我好好骂骂我哥,让他应付好他那一堆美人牌子夜宵点心就行了,我才不用他操心,他多管闲事!无礼取闹!”
他一个激动,忍了一天的‘老子’差一点又从嘴里蹦了出来。
沈泽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周继戎,他口中多管闲事的那人怎么说都是天子,他是不能帮着周继戎写这封信的。见周继戎撅着嘴一脸不快,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言道:“……之前你兄长来信还提起你到了适婚的年纪,言道江陵女子性情温柔,又是你母亲的故里,让我替你留心着合适的……”
“别!我用不着!”周继戎不等他舅舅说完就叫了起来。他这反应激烈了些,见沈泽露出微微惊诧的神色来,忙苦着脸撒娇道:“不用不用!我还小呢!再说刚刚不是说好了,这事得顺其自然,等我遇到了喜欢的人再说……”
沈泽并没有刨根问底,见他这般紧张兮兮生怕谁把他硬捉去洞房似的模样,倒是笑道:“看你这样子,莫非是我们大宝儿其实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是什么样的姑娘?只要脾性好你又喜欢,身份低些倒是不要紧……你哥哥那儿我也操不上什么心,就盼着能看着你娶个温婉体贴的妻子,生养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若是不嫌弃舅舅多事,舅舅还想替你带几年孩子……”
周继戎自然不会轻易被他一诈就交出底细,闻言镇定自若地道:“我当然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他心里想着小白倒是相貌周正体贴能干,可是不曾天赋禀异生不出孩子,舅舅他老人家想抱孙子这一点实在为难。
他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道:“舅舅想抱孙子有什么难的,我哥那儿就给我生了不少小侄子侄女,明年想来还能再添上几个,到时我给你抱一个过来养着玩?再说我不是还有两个姓阎的哥哥么,你指望他们也比指望我来得快些!我么……匈奴未破,何以成家!”
沈泽如何听不出他这是搪塞之言,无奈地摇头道:“阎焕也是这般说,你们一个个的……连找的借口也都一样。”
“阎焕哥哥也是这般说的?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怪不得我一见到他就觉得投缘得很……”周继戎装作听不出沈泽话里抱怨的意味,抬眼瞄了瞄沈泽,试探着道:“……对了舅舅,我这次去泔潼,见到阎焕哥哥和阎素哥哥了,前两天在来江陵的路上又碰巧遇着阎素哥哥,他也过几天就到了,他还带了个朋友同行,过几天一道回来看望你……”
沈泽听他提起阎素,微微一怔,听到他要回来,也显得颇为欢喜,只是那欢喜里又有些忧虑似的,却也不向周继戎打听与阎素同来的人是谁。
周继戎心怀鬼胎,本就一直在小心地查颜观色,见沈泽神色略有异样,小心试探着道:“……我听说阎素哥哥朋友可不少,他从前也常常带人回来么?”
沈泽有些出神,半晌方才摇了摇头,却并不回答周继戎的问题,起身温言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旅途劳顿,也早些休息。松涛院和竹雨轩都是收拾好的,你想住那一处?”
周继戎心下有所觉察,面上顺水推舟地笑嘻嘻道:“那我住竹雨轩吧,这个季节正好发春笋,我可以挖笋来半夜烤着当宵夜吃!”
沈泽听他这般说,一怔之后倒是笑了笑没说什么,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道:“你大堂兄的朋友里也有些乱七八糟的不是正经人,你自己留些分寸,别跟着……学坏了……”
周继戎装着一付茫然不解的样子点头应承,他舅舅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放心,让人带他去那竹雨轩。
周继戎方才说要挖笋不过想引开他舅舅的注意力,倒没有心思真正挖笋。见舅舅到后来也没忘记了提醒他别学坏了——想来阎素从前在外胡混,也并非不是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到沈泽的耳朵里。如此一来等阎素回家摊牌的时候倒也能省些事情,只是他这时却不好再去舅舅那儿事先试探了。
要自寻死路的阎素,周继戎倒也不怎么担心,又给小白写了封信,心安理得地滚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