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午静默着,许久才垂下眼睑看着脚尖说:“田大娘,我不是骗您,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在跟爹娘在投亲途中遇到山匪强盗,爹娘不幸都遇害了,我是被锄头哥救了才捡回一条命。”
她抬起头,继续道:“我也不瞒您,我跟锄头哥原本是非亲非故的,只是为了不对外引出些什么闲言碎语才对外说锄头哥是我远房表亲,我也曾想找找自己个儿的家乡,打听一下亲人身世,可我逃命的途中慌不择路掉下了陷阱伤着了头,所以很多事儿都记不太清楚了,我家里面好像也没什么人了,不然我爹娘也不会万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出来,您要再问我深些,我当真是一样都记不起来了,过去的事儿也就过去了,能保住这条命、记住自己个儿的姓名、遇到锄头哥这么好的一个人,对我来说已是万幸了,我也不求别的,但求安安稳稳的过好往后的日子就成,以前的事儿我没那能力也没那份心思去刨根问底了,在哪里、怎么活不是个活啊,您说是不?”
田小午终归不敢对个外人和盘托出,哪怕她真心可怜她,她的话虽是半真半假,可那份心意却是十成十的真!总不能回不去现代就去死不是?怎么不是活?且她现在过的也挺幸福的不是?这般想着,她不由的看了一眼锄头,确恰好看到锄头也正一脸疼惜的看着她,彼此相视,一愣,一笑,会心会意。
老太太听了,竟是久久不言不语,她虽不再流泪,可眼泪那份希翼期盼却是半分没少,原先她只是觉得这是老天爷送来的她的女儿,如今听田小午这么一说,更是打心眼里认定这个事实,她爹娘都没了,那些疑问就是个死扣都解不开了,没法子证明她是捡来的,是她当年走失的女儿了,可同样也没法证明她不是了!不是吗?
没法子证明她不是,那她就是!
一定是!她死去的老头子不会错的,这一辈子他都没骗过她,他死了更不会无缘无故送个假闺女给她!
老人不懂什么证据啊、推理啊、逻辑啊,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她们认准的就是道理。
之后,任凭田小午再怎么解释,这老太太却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就是高兴的咧着嘴一直的笑,拉着田小午左看右看,上瞧下瞧,越看越是自己的女儿,越看越是乐呵。哪怕是吃饭喝茶都没移开过眼睛,她是客,来的是田小午家,却是一个劲的用筷子给她夹菜,添饭倒汤的,倒像是她才是主人家一般,撑的田小午腰都直不起来。
她打着饱嗝无可奈何的任由着旁边老太太的目光粘着自己,心里念叨着明天就好了,她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了她就解脱了。
天色已是不早了,天寒地冻的自然是没法送她回去的,恰好锄头打听到村里马家有亲戚来拜年,这亲戚恰好是泉眼村邻村人,锄头已经麻烦这人回去时先去老太太家帮忙报了信,让家里人莫要心慌着急,等明天一早再来接老人家回去。
小午心里很清楚,她跟老太太走失的四女儿没半毛钱的关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对于老人家的执念,她只当是人老眼花,思女心切,又加上年岁已久,记不太真切女儿容貌了也未可知,等她家里人来了帮着劝解她一番说清楚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谁知让田小午惊得眼睛都眨不了的事,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并三个儿媳妇一进门,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也是一副又惊又吓的见了鬼的表情,然后就红了眼圈,年纪轻些的那个更是登时流下泪了,一前一后却是不约而同的喊着:“四妹子?妹子啊——!”
田小午的心没有风中凌乱,却真真切切的浑身发凉,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两人的从进门到冲过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神态表情没一丝伪装的痕迹,两个大男人、四支胳膊死死的抱着田小午,一身腱子肉的两个汉子闷着头涕泪长流,连身子都是抖得,锄头上来都拉不开,田小午感受的到那份被勾起的悲伤与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冲出胸腔的喜悦,她知道,这绝对不是装的出来的。
旁边炕上的老太太见状,也是哭的泪流满面,声声泣血。
她还没来得及从那份被渲染的悲伤里抽离出来,已是被一旁的锄头瞅准个机会连拖带拽的拉到了身子后面。
那两兄弟硬生生被人拉开,满脸的难过,还有丝丝的不满,却是被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悦冲的一时缓不过神来,笨拙的擦着脸上的泪,一个劲的傻笑,“四妮子,嘿嘿,真的是四妮子啊,妹子,嘿嘿,哥真的找着你了?妹子?俺们心尖尖的的亲妹子啊!”
“壮儿,强儿——”那边的田老太也止住了哭声,唤了声才进门的儿子。
“啊,娘,娘,您没事吧?您伤到哪儿了?”田壮与田强进门来看到田小午只顾着激动了,还没顾得上过去看自己的老娘,如今赶忙的走过去,担忧的查看老娘的胳膊腿。
田壮老成沉稳,最初的激动后已是恢复了几分,老二田强却明显的一副被灌了几坛子好酒后的兴奋,眼睛一直就黏在小午身上没离开过,拉着自家老娘的手却还是一脸的惊喜满溢的模样,指着一旁的田小午兴奋的说,“这个——,这丫头,是四妹子啊!是咱家四妮子啊!我刚刚心都惊的要跳出来了啊,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找到她,嘿嘿,娘,您是怎么找到四妹子的?咱真的找到咱家四妮子了啊,嘿,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啧啧,跟做梦一样啊!”
“四妮子,你不记得二哥了啊?打小你跟二哥感情最好了,你不记得了?二哥带你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你还都不记得了?诺诺,这是你二嫂,你都没见过吧?嘿嘿,妮儿啊,二哥可算是安心了,你好好的,二哥,呵呵,去见咱爹都有脸了!你三哥在县衙里当文书,一时间也通知不到他,不然他早飞着来了,这些年一到你走失的日子他就皱着个眉头疙瘩,也没少衙门里的人打听过,可惜,唉!好了,这下可是真真好了呢!”可能田强跟这个幺妹的感情好,如今乐的都快找不到北了,盯着小午看的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田小午跟锄头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子解释清楚,只是讪笑着招呼他们喝茶吃干果子子,老大娘见到家里人来却是更委屈了一般,一声泪一声呜咽的絮叨着,这一天惊了毛驴、掉落土崖、九死一生的惊心动魄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再一遍遍唠叨着见到小午后的种种,尤其是小午不记得了也不认她这个娘的种种。
虽然她说的句句是实话,田小午也当真没说谎,可在这一家子殷切、不解、心疼各种五味杂陈交织的目光穿梭打量中,田小午还是没由来的有种抛家弃娘的心虚,好似自己真的有点十恶不赦了似的。
不用说,一家子都是站在了田老太太这一边,对田小午的记不清虽都表示理解,却对田小午就是他家四妮子这一事实抱着不可撼动的坚信。
先入为主的扎根的信念有多么的牢固可怕,田小午今天算是领教了。
田小午说的唾沫都快干了,可田家人只当是小女儿使脾气撒娇呢,她伤过脑子不记得了,可他们记得她就是了,这种事当真没什么道理可讲,纵是田小午再伶牙俐齿却也只得在一家子那朴实宠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哭笑不得的摇头叹息,与铁锄头两个苦笑着相对无言。
田家的三个儿媳妇也是朴实好相与的妇人,到了田小午家竟真像是到了自家妹子家一般,见日头要到正午了,挽起袖子就开始帮着小午做饭,竟是一点也没有外人的自觉,大约她们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午饭基本是田家两个大媳妇张罗的,三媳妇文静些,干活手脚倒是比不得前两个麻利,却也帮着在一边打打下手,小午就是要去舀瓢子水,天老太太也要心啊、肝儿啊的叫着,田家两个兄弟更是像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即抢过来帮着干了,小午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田家人对她是真的好。
午饭一大家子人吃的尤其热络,虽然这热络主要来自田家人那股子喜悦,可田小午跟锄头也在这种浓厚的氛围里笑的别样的温暖,尤其是在被全村人排挤冷落、横眉竖眼甚至妖魔神化之后,田小午虽然硬着腰杆咬着银牙对抗着,其实却也是从心眼里期盼这份被簇拥的温情。
这样的团圆亲热,在这样的一个节日里,尤其觉得如火般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