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威答复同意林佑安去伴读的信件,通过层层驿站,最终送到了皇帝手里。年轻的皇帝看着信件,到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当今世族林立,藩王势大,他这个皇帝当得可不轻松,若是镇南王客客气气拒绝,找些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搪塞,他这个弱势皇帝还真不能拿他怎么办,毕竟,林佑安确实太年弱了些,只是,没有镇南王的嫡子在手,他这个皇帝实在当得不安心,西南幅员辽阔,兵强马壮,若是起了什么不臣之心——
后果可堪啊!
撤藩是势在必行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他刚登大宝没多久,就天灾人祸不断,早已惹非议,若是这个时候再对自家叔叔出手,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不得了的事端,再且,这攘外比先安内,这些虎狼一般环视四周的外戚、世家、大族,早束缚住了他手脚,他只有先安定了这些,才能腾出手也才有那能力撤藩——想到那些个为了自家利益争夺不休、惹人烦厌的世家官员,皇帝才好起来的心情马上黯淡下去。
他难受,镇南王也不好过。
未来的世子爷进京侍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从携带的家私甚物到随身人员,俱要细心挑选,一点也疏忽不得,这些事,虽然不用林震威操心,可到底是掌珠爱子首次原形,尤其是佑安,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心头难舍,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也比平日多许多,这些时日,就连“兰亭轩”他也跑勤了些。
这一准备,就准备了两个月,在北平府渐渐呈现出春意天气也暖和起来的时节,林祈云姐弟带着三千御林军、一队近侍、仆从,无数家h甚物、特产礼品,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一路往南。
越往南,春意越浓,不同于西北粗犷的风情,江南的春堤柳岸、水乡小筑别有一番风味,从没出过远门的两姐弟跟随侍身则的宫女太监俱是看花了眼,一路缓行慢看,直至看腻了才又加紧了脚程。
这一天,来到了距京城约莫还有半月路程的青城郊外,天空忽地乌云聚结,似大雨将至。在前面开路的侍卫军统领忙跟小主人回报:要找地方避雨了。又有士兵寻得前方有破庙,可供避雨,两姐弟便带了一队近侍和若干宫人往破庙避去,其余人等原地驻扎。
先行的士兵进了破庙,却见到庙里早有人了,是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小孩儿和两个婆子,连忙驱逐,两个婆子看见他们凶神恶煞的,又是穿着官家服饰,吓得脸色都白了,妇人生了病,神色苍白,可她也知道这些士兵伺侯的必然是贵人,惹不得的,挣扎着起来,两个婆子连忙伸手扶住她,妇人让她们扶着自己唤了儿女就要离去,穿着浅蓝粗布衣,扎着双角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却制止了她,小女孩扭头恳切的看着领头的兵士,声音娇嫩清脆,双眼水汪汪、水汪汪的,看得几位大老粗也是心头发软——
“几位兵大哥,我娘亲正生着病,外面又快下雨了,你让我们往哪里去?我娘亲淋了雨肯定会病得更严重的,你们就容许我们躲一会雨吧,我们会很安静,不会扰到你家主人,雨过了我们马上就走。”
她说得在情在理,人又漂亮可爱,士兵们于心不忍,可再不忍也无法,那可是王府娇贵的公子小姐。领头的兵士硬着心肠驱赶, “去去去,这还带讨价还价的?你道菜市场买菜啊!我家主子可是西北镇南王的千金爱子,当今圣上的堂弟妹,卫国公府的外甥,不是你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惹得起的,识趣的话就赶紧离开,不然掉了脑袋可别怪兵爷没提醒,走走走!”说着就动手赶起人来,小女孩还想争辩,却被推得险些跌倒,旁边的婆子和妇人早被那一连迭高贵的头衔吓住了,惊慌得不知所措,所以竟没顾得及小女孩,倒是一个兵丁好心拉住了他,妇人回过神里,忙扯住了小女孩手臂制止她,“芸儿,别说了,官老爷说得对,我们赶紧走吧。”
“可是......”小女孩担忧的看着自己脸色苍白的娘亲,妇人低咳两声,“娘亲没事。我们走吧。”她挽住了一直惊慌的扯着自己衣角的小男孩的手,正欲行,又厉害地咳嗽起来,看得领头的也有些不忍,感觉自己在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心内愧歉,语气也温和了些,“赶紧走吧,趁着还没下雨,说不定能在前面找着避雨的地方。”
正说话间,林祈云大大踏步走了进来,看见一干人,皱眉,“发生什么事?”她身后跟着一串尾巴,正是林佑安和他的侍读张顾安的小儿子张书恒,还有若干宫女太监近侍。
林祈云听从了卫王妃吩咐,作了女孩儿打扮,穿了件鹅黄短卦,同色高腰百褶长裙,腰系白玉如意结流苏穗子,外披丝绣百蝶穿花长衫,踩了双绣着珍珠的软缎子绣花鞋,头上扎了个双平髻,系了同衫裙一色的丝带,插了几根雅致的花簪子,脖间佩戴着跟簪子同套的项圈,脸如傅粉,眉目可人,举手投足说不出的贵气,年纪虽小,却隐隐有股让人无法直视的气势,只是毫无女儿家的文静气质,一副男孩子作派——
领头的兵丁慌了,“回禀小姐,是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小孩儿和婆子在避雨,马上就走了。”说完回首呵斥妇人一众,“还不快走!”
妇人唯唯诺诺,也顾不得咳嗽,忙拉了两个孩儿就要往庙门口走去,那小女孩却挣开了妇人的手跑到林祈云身前,吓得身后近侍立马涌了上来拔剑相对——
“我娘亲病了,淋不得雨,你不要赶我们走好不好?这庙这么大,你们人也不多,不差我们这么一点位置,我们不会妨碍你的,雨停了就走好不好?”小女孩恳切的看着林祈云,林祈云挑了挑眉,心下暗道这女孩儿虽是穿着粗陋,神色亦不乏惊惧,只是依旧还能保持落落大方的气度,倒是少见。
外面忽地传来一声雷响,预兆着大雨将临。小女孩见她不说话,急了,“这庙建立,除了供奉神仙,就是为了让过往行人有个遮风挡雨、避晒日头的地方,现在庙虽然荒废了,功用还是有的,你我在此便是证明了。我爹爹说‘凡事讲究个先到后来’,又云‘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庙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我先来,你后到,纵无你赶我的道理,你是天家贵胄,通达诗书,更应该比我明白道理才是。我当是求求你了,不要让我娘亲出去淋雨。”
这句话的含义是:如果她不容许她们在此避雨便是枉读诗书,不明事理了?林祈云暗忖,侍卫统领暴喝一声,“放肆。还不拉他们下去。”
林祈云摆手制止了他,她看着跟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女孩,见着她眉眼精致,眼神清澈,倒有了两分欢喜,“如此说来,我不让你们在此避雨就是我刁蛮、仗势欺人了?”
小女孩嗫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希望你让我们在这里避雨。”
林祈云笑了起来,“可你话里分明是这个意思啊。”看着小女孩露出惊慌的神色,她摆了摆手,“罢了。随你们便。”转过身吩咐宫人整理收拾歇脚的地方避雨。
小女孩高兴的看着她......背影,“谢谢你......们。”高兴的跑回了妇人身旁,扶着妇人寻了个远离他们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小男孩崇拜佩服地看着她,低声道,“芸姐你真厉害。”姐弟俩对视一眼,欢喜的笑了笑,妇人见此情形,亦不忍心怪她鲁莽,抚摸着小女孩发丝,低声叮咛:“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这千金大小姐还是讲理的,要是遇上个横蛮的,那可就......
“知道了,娘亲。”小女孩轻轻的应了声。
不一会儿,暴雨倾盆,雨声如雷响起,天地一片昏黑。
这边母子和乐,那边镇南王府的宫人摆好了椅桌、点亮了几盏宫灯,照得庙内倒是明亮,宫人煮了热茶,摆上了精美点心供林家姐弟与张书恒吃食。林佑安年纪小,却是个细心的,吩咐身旁侍候的中年太监,“李听事,也给刚才那位夫人送杯热茶和点心吧。“
中年太监躬身应了,转身去准备。他端了热茶和若干点心过去,对妇人说:“这是我家公子和小姐送与夫人的。“
妇人急忙起身接过道谢,她正是龙城下属张家村秋家的媳妇三娘,那两个孩儿正是她的大女儿芸娘和小儿子昊天。她见识最多不过是县城大户,哪里见过这等皇家气派,刚才都被吓死了,这番李听事送茶送点心,她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了,冷静还不如八岁多的芸娘,她连声道谢,芸娘和昊天也脆声:“谢谢叔叔。“
小孩不懂宫中称谓,见着对方中年,故而称了叔叔,李听事是太监,没儿没女,从没被人如此称呼过,不由得愣了下,见着他们粉雕玉琢,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心下欢喜,语调也柔了几分,“不客气。”做了个浅揖,去回禀主子了。
林家姐弟喝茶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刚才那家人身上。林天佑笑着说,“倒是个好胆识的,便是男孩子,也不见有这般胆气。”
林祈云嗤笑一声,“倒说得我们女孩子就比你们男孩子差似的。”
林佑安讨好地看着她,“怎么会,我看姐姐就比谁都厉害。”
林祈云半是嗤笑半是睥睨地赏了他一个白眼,“夫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看弟弟你啊......哼哼。”她目光落在角落处那一家子身上,母子三人虽然单薄,可看着却气氛融洽,有一种像是棉花一样柔软的东西在里面,看得人移不开眼睛。她提议,“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坐着无聊,不如叫那对姐弟来与我们说说话?”
林佑安正寻思着怎么反驳姐姐的“鲜矣仁”,闻言点头,“好。”
旁边的李听事再度出动,不一会把姐弟带了过来,弟弟明显不安,扯着姐姐衣角,眼神眨巴眨巴的,似带着朦胧水汽,十分惹人怜爱,姐姐倒是比较冷静,虽然也有些慌乱,可不卑不亢的,看着也让人欢喜。李听事给他们安摆放了椅子坐下,又给上了茶水点心,他见弟弟明显不安,低声安抚他,“别怕,就是陪陪我家小主任和张公子说话,又什么好怕的。”
林佑安虽然稳重,到底小孩心性,他跟同胞姐姐是北平府出名的金童玉女,可看着这对姐弟粉雕玉琢,竟丝毫不差他们,不由得望着弟弟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是不能轻易问女孩子闺名的。
“昊天。日天昊,天空的天我爹爹姓秋。”小昊天小手放在桌下捏着桌布边缘先看了一眼姐姐看她颔首才轻声回答。
“那你几岁?”
“六岁。”
“跟我一样。”遇到同龄人,林佑安显出些许兴奋,“你会骑马吗?“
小昊天茫然的摇头。他们乡里没有马,只有牛,拉扯耕田用的。
“那射箭呢?射箭会吗?”
小浩天继续摇头。
“那会武功吗?”林佑安颇有架势的摆了个拳路起手式,小浩天继续摇头,林佑安有些失望,原来什么都不会啊!可是想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多,又觉得有些小得意。“那你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小浩天连忙点头,“会。我姐姐教我的。”
“你姐姐?”林佑安惊奇的看了一眼林祈云,她姐姐从来只会逼着他帮忙完成功课,她不用他教就好了,还教他?呵呵。
“我姐姐可厉害了。”小浩天羞愧的摇了多次头,难得有机会说自己懂的,不由得害羞地炫耀道,“我姐姐可厉害了,她什么都会。爹爹教她识字,她一会就学会。爹爹在外地教书,都是姐姐教我识字的,她还教邻居家的小孩。我爹爹说,若是姐姐是男孩子,一定能考个状元。”
大概男孩子都有比较心理,林佑安看他眉飞色舞,满心仰慕,不服气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不过不是在文方面罢了。“我姐姐也很厉害啊,你姐姐会骑马射箭武功吗?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啊,为什么不说自己能考个状元?”
小浩天涨红了脸,还是很诚实,“因为......因为我没我姐姐聪明啊!”
林佑安差点没喷茶,这实诚也是......绝了。他看向秋芸娘,“你读过什么书?”
“都是我爹爹的书,有些我也不解其意,就随便看看。”芸娘低着头,也有些紧张,说话声音轻轻的。
“例如?”
秋芸娘含糊的说了些书名,林佑安听得愕然,这些书名不是他所知的女孩子该学习的女诫方面的书,有些书名他听都没听过——那是当然的,秋云山是个博学之士,家里藏书虽不名贵,数量也是不少的,便是买不起,也定然要手抄一卷的,长此以往,家里最多的便是书了,芸娘空闲便看,空闲便看,有些虽然囫囵吞枣不解其意,到底杂七杂八的看了不少,林佑安是正儿八经的镇南王府未来世子,接受的是正儿八经的世子该学的教育,那些“闲书”便是有,他又哪得空闲看?
林佑安问张书恒,“她说的书,你看过吗?”两人经过府里和一路上的相处,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所以林佑安对张书恒态度很随和。
张书恒不比林佑安,有些“闲书”还是会看的,微微点了点头,老成持重的沉吟道:“只是不知《事文类聚》、《钝吟杂录》说什么?”
芸娘看了一眼张书恒,发现对方颇感兴趣的看着她,别开了头,轻声道:“是宋时俚语对联杂录和乐府诗词论,我也不大晓得,只是上京之前正好看了,就随口乱说了,公子莫要见怪。”
张书恒是个好学的人,真忍不住想问:要不,借我看看。到底忍住了。
林佑安惊叹道,“你看的书真多——”他姐姐看见书就犯困,“说不定你真是能考个女状元——”他赞叹道。秋芸娘却不敢当,家里人自己赞赞也就罢了,若搁到外面,就羞脸皮了,她连忙否认,“不敢当。天下有学问的人那么多,我不过侥幸识几个字罢了。爹爹不过胡说哄我,公子莫要取笑了。”
林佑安觉得这个人倒是谦虚,心下生了些好感,又问,“你学过对对子吗?不如我们来对对子。这下雨天,正好......”
一旁的林祈云听他们文绉绉来文绉绉去,忍无可忍了,是她提议叫人过来聊天的,结果两个男的没羞没臊的巴着人姐弟说过不停,倒把她搁一旁了,实在可恶啊。她白了老气横秋的弟弟一眼,“得了,掉什么书袋子,你那句什么‘鸿是江边鸟’我闭着眼也能对出五六句,你还显摆——你叫什么名字啊?”痛快地喷完,不理会涨红了脸的弟弟,林祈云转而问秋芸娘。
“芸......娘。”
“芸娘?哪个云?”
“花草云。”
“倒跟我有个字同音,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望京。”
“去干什么?”
“找我爹爹。我爹爹在望京教书。”
“就你们几个?”林祈云惊奇了,这世道虽说还平静,可几个弱妇幼子上路,到底危险了些。
“原本爹爹要我们跟邻乡一个叔叔同去京城的,但那个叔叔临时有急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往京城,我们便和爹爹教书府上派来的人一起动身了。”
“哦!”祈云了然的点头,“倒是跟我们同路。你们妇人小孩的也不好走,既然去的地方相同,便随我们一道走吧。”她擅自的替秋家老小做了决定,飘了眼可怜巴巴的弟弟,又轻飘飘的加了句:“路上还可以陪我的傻弟弟掉掉书袋。”
可怜的镇南王未来世子,又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