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
听说前来贺喜的儿媳妇们都走了, 陆斩搓搓手,大步去看妻子。
“老爷。”宁安堂的丫鬟们个个面带喜意, 说话声音都像是在笑。
陆斩神色淡淡,摆手道:“都下去吧。”
大小丫鬟们连忙识趣地有多远闪多远。
陆斩负手站在廊檐下, 默默站了会儿,才进了内室。朱氏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因为害羞,侧对里面躺着,露出窈窕如少妇的身段。陆斩边往床边走,边暗暗打量妻子,不禁记起最近两个月的房事。
确实, 比以前频繁了点……
老来得子是喜事, 但传出去免不得要被同僚们打趣,陆斩心情复杂地坐在床沿上,目光在妻子腰处顿了会儿,一抬眼, 却见妻子脸红红地望着他, 眼睛水灵灵的。
“都怪你。”朱氏含羞带怯地嗔怪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传出去还不笑话死人。”
妻子也怕被人笑,陆斩心里那一点点别扭感顿时如烟消云散,握住妻子手,故作正色道:“咱们夫妻和睦,你又还年轻, 怀孕生子再正常不过,谁会笑话?她们只会嫉妒你得宠。”
朱氏脸更红了,呸了他一口。
陆斩失笑,将人转过来,大手轻轻摸妻子尚未鼓起来的小腹,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望着朱氏道:“你怀阿筠的时候,我对你不够好,这次正好当个补偿,你安安心心地养胎,其他杂事都交给老大媳妇,我从宫里回来也会多陪陪你。”
朱氏乖顺地点头,拉着他手小声道:“我想再生个儿子。”长子眼睛瞎了,没有差事在身,朱氏担心孙女长大了,别人嫌弃孙女没有父亲照应,生个亲叔叔就好了。
陆斩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傻心思,无奈道:“生儿生女都一样,你别胡思乱想,阿暖有我给他撑腰,还有王爷外公,只有她挑别人的份,还没人能挑剔她。你别忘了,皇上现在一个女儿都没有,那次阿暖进宫,喊一声皇舅舅,皇上喜欢得不得了,每次宫里有热闹都会叫她们娘俩进宫,这份荣耀,别家女儿可没有。”
朱氏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既然孙女前途似锦,朱氏摸摸肚子,也觉得生儿生女都好。
“老爷,夫人,三爷他们过来请安了。”
声音传进来,朱氏忙坐了起来,理理衣裳,跟着陆斩去堂屋等着。
“祖母,我娘说你又要给我生姑姑叔叔了,是真的吗?”陆明玉甩下父母,先跑了过来,身体小,她也越来越习惯在长辈们面前当小孩子了,见祖父祖母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她笑嘻嘻跑到祖母这边,一脸天真无邪。
朱氏抱住孙女,笑眯眯不说话。
陆嵘、萧氏夫妻跟了上来,朱氏看向芝兰玉树般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伤痛。儿子眼睛瞎后,谁都不爱搭理,母子关系渐渐冷了下来,朱氏很想关心儿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只能在衣食住行上费心。
朱氏很想知道,儿子心里是怎么想她的,现在她又要生了,儿子会不会觉得母亲不够喜欢他?
瞥见朱氏复杂的眼神,萧氏忽然很同情婆母,她离陆嵘最近,也最了解陆嵘,那是一个轻易不肯让人知道他心事的男人,最喜欢一个人在房间坐着,最多去三房的花园凉亭散步。但萧氏也能理解陆嵘的想法,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母亲脸上的担忧,看不见女儿朝他瞪眼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能从黑暗走出来去关心别人?
“娘,相公一听说您的好消息,立即就带我们赶回来了,连箱笼都顾不上收拾。”萧氏坐到婆母下首,柔声孝敬道,“路上还不停地嘱咐阿暖,不许阿暖动不动再往您身上扑,还让我多带阿暖过来陪您说话,怕您闷着。”
陆明玉抿唇忍笑,父亲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母亲嘴可真巧。
朱氏不知道啊,闻言高兴坏了,搂着陆明玉对儿子道:“我们阿暖最乖了,做什么都知道分寸,老三你不用担心。”心里甜丝丝的,没想到儿子看着冷冷清清,原来这么关心她。
陆嵘不会对母亲说甜言蜜语,但也没傻到拆穿妻子善意的谎言,笑道:“娘安心养胎,有什么事跟阿暖娘说,您别累着。”
朱氏连连点头。陆斩探究地打量儿子,只觉得儿子在外面住了一段时日,整个人好像开朗了很多,从前像根孤寂清冷的竹子,现在竹子上下焕然一新,焕发着勃勃生机。可心里奇怪,陆斩怎么都想不出原因。
探望过了,一家三口回了三房,并未提萧氏的孕事,因为萧氏希望跟婆母错开些。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显然是个喜欢显摆的,才进三月,萧氏就有了反应,早起洗漱时忽然吐了。没法瞒了,陆嵘便让下人去请郎中,把过脉,确实是喜脉,称萧氏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夫妻俩暗暗算算日子,应该就是女儿重生两人和好那晚怀上的,那天次数最多……
喜讯报到陆斩夫妻那儿,两口子面面相觑,高兴地同样复杂,人家年轻夫妻精力旺盛,怀孕了没人会说闲话,轮到他们,怀就怀了,还跟儿媳妇撞上了……为此朱氏又埋怨了陆斩好几次,陆斩呢,开始早出晚归,尽量不跟儿子照面,怕尴尬。
他不想见儿子,陆嵘也不想“见”他,每天都守在妻子身边。与妻子怀长女时比,夫妻俩感情更好了,加上眼睛复明有望,陆嵘不再介意眼疾带来的不便,以前扶着墙壁走路都不愿意,现在闹点狼狈,他也能一笑置之。
“纤纤,阿暖说她那边的梅花有开的了,我陪你去逛逛?”吃过早饭,女儿去桐荫堂读书了,陆嵘温声提议道。孕妇需要注意什么,已经做过父亲的他都知道,只是以前因为颜面错过了很多,这次他想尽量弥补回来。
“好啊。”难得丈夫有雅兴陪她赏梅,萧氏当然欣然应允。
于是萧氏挽着丈夫手臂,夫妻俩闲庭散步般朝女儿的院子去了,随便逛逛,萧氏只带秋月伺候。
主子走后,碧潭找到萧氏今年新提拔起来的李嬷嬷,为难道:“嬷嬷,我昨天去大夫人那边办差,耳坠好像掉路上了,趁这会儿大夫人不在,我想去找找,最多两刻钟就回来了,不然晚上去,我怕被别人捡走。”
李嬷嬷快五十岁了,生的十分和蔼可亲,亲昵地数落她:“在夫人身边这么久还毛手毛脚的,以后夫人怎么放心让你看管首饰?快去吧,仔细找找,别便宜了外人。”
“哎!”嬷嬷好说话,碧潭高兴地去了。
陆家的花园也不小,碧潭一边快走一边左右打量,仿佛真的在找耳坠子,只是走到一半,她忽然拐个弯,往假山那边去了。三月初,京城草木尚未完全复苏,放眼望去哪里有人没人看得还算清楚。来到假山前,碧潭继续装作找东西,实则再三观察周围,确定没人,这才溜了进去。
假山仿真山搭建,蜿蜒崎岖,起伏错落。时间有限,碧潭直接来到假山中间一处,拨开一块儿山石,果然在里面发现一块儿扁平的石片。她与那人有约定,每隔十日在这里刻字联络,这十天夫人有孕了,那人更不可能爽约。
取出石片,碧潭低头查看上面的刻字。
“月底,老地方见。”
碧潭心里有了数。每逢月底下人们都会放假,府里见面危险,在外头最安全。
看完了,碧潭用袖子擦掉墨色石片上的炭字,擦得干干净净了,重新放好,再将山石放回去封住这个小洞,忙毕快步往三房赶。而就在碧潭的身影消失后,暗处一个穿绿衣的小丫鬟继续等了等,确定假山里没人,偷偷跑了过去。
陆嵘夫妻赏了一会儿梅花就回来了,进门时,萧氏收到了李嬷嬷递给她的眼神。
“我有点累,想躺会儿,你去桐荫堂逛逛吧,我怕阿暖不好好听先生讲课。”萧氏坐到黄梨木贵妃榻上,笑着对丈夫道。女儿重生回来,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表面才七岁,必须跟姐妹们一起读书,做做样子。
陆嵘点点头,拄着盲杖去“监督”女儿的功课。
丈夫走了,萧氏舒适地躺好,闭着眼睛懒懒道:“嬷嬷,我腿有点酸,你帮我揉揉吧。”
李嬷嬷应了声,回头吩咐秋月、碧潭:“夫人要休息,你们去外面吧。”
两个丫鬟不疑有他,乖巧地退了出去。
李嬷嬷看眼门帘,跪到榻前,真的帮萧氏揉起腿来,揉完左腿,才低低地道:“夫人,刚刚碧潭谎称去花园找昨日遗落的耳坠,走到半途却拐进假山,在里面待了几句话的功夫。假山里没有旁人,莺歌在那儿找了好几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猜不到碧潭做了什么。”
萧氏缓缓睁开眼睛,眼里带着疑惑。
女儿说她上辈子投湖自尽,萧氏很清楚她不是那种人,既然她不会主动寻死,当时唯一陪着她的碧潭就值得留意了。碧潭只是丫鬟,萧氏轻而易举就能打发,但如果她的死真与碧潭有关系,萧氏想查出碧潭为何要害她,以及在这偌大的尚书府,碧潭是否还有同谋。
“她鬼鬼祟祟的,肯定有古怪,继续派人盯着,不怕她不露马脚。”
视线投向窗外,萧氏冷静道。
李嬷嬷郑重点头,虽然她并不清楚好端端的,夫人怎么突然怀疑起碧潭了,不过今日碧潭的举动恰好证明夫人怀疑地有道理,那她听从夫人吩咐本分行事就对了。
萧氏并不困,谈完秘密,想想女儿,萧氏重新起身,领着秋月也去了桐荫堂。到了地方,远远就见丈夫站在窗外,面朝外,唇角含笑,一副凝神聆听的样子。丈夫靠耳朵判断女儿是否有好好读书,萧氏凑过去,悄悄往里望。
学堂里面,陆明玉刚背诵完一段文章,端端正正坐好,认真听女先生讲解,特别乖巧。
萧氏自豪地多看了两眼,移开视线,同丈夫低语道:“要是老二也跟阿暖那么乖该多好。”
陆嵘本能地看向妻子小腹,低头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瞧见一抹浅碧色。
可惜下一刻,眼前又恢复了黑暗。
陆嵘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把惊喜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