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道安在柳氏母女面前装的云淡风轻, 一副尽在掌握的世外高人的模样, 但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表情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竟然是那个小姑娘?竟然真是那个小姑娘!
其实他第一次来青茗县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虽然也很感叹章家的生意好, 店家经营有手段,可也只是感叹感叹, 过后也就罢了。可他去了府城后,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到他去过的那间铺子, 想起他吃过的那些东西, 然后越想越有滋味,越想越觉得布置出这一切的人真是太有手笔了。然后越想也就越觉得要把这人收为己用。
之所以会绕这么一个圈,是因为他知道做这一切的绝对不是章文庆。否则他长平候府的三公子, 哪怕只是庶出的, 要收拢一个秀才那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他一开始想的是柳氏,甚至想到了柳大姐柳二姐, 这牵扯到妇人, 就不是能贸然行事的了,一个弄不好,那妇人的名节毁了不说,他也要沾上一身腥。偏偏他这次身边又没跟个女眷,王德福也不是他的亲信, 很多事他都要费点周折。
抛出两万两并说出捐官是一个诱饵,再之后他还宴请了知县,故意让有心人都知道他在青茗县。要看的, 就是章家人能不能看出他的安排。
和其他有权势的王公贵族一样,长平候府要做生意,只要不是故意折腾,就没可能不赚钱。但赚到什么程度却还是有区别的,还有,到底是以权谋利,还是扎扎实实的做出来的也还是有区别的。他自幼就被安排要负责家族里的生意,别的兄弟读四书五经的时候他在打算盘;别的兄弟在描红练字的时候,他在提笔算账。别的兄弟跟着当代名儒用功,而他,却是跟着两个退下来的大掌柜学习。
“观察,三公子,你需要不断的观察。一个成功的商人,最离不开的就是观察,他不仅要能看出别人都能看出的事情,还要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
这是其中的一个大掌柜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这一次,被他用到了章家人身上。章家没有令他失望,果然看出了蹊跷——一个铺子的买卖还用不了他亲自出面,更不值得他长时间的停留在一个小县城。当然,前者可以说他重视这个铺子,后者可以说他还有别的事,但他完全没必要把章家三口都请过来,更不要说他后来还答应了和柳氏母女的见面。
每一步他都料到了,但他就是没有想到,章家铺子的成功,竟大半源于那个小姑娘!虽然在听王德福说是倩姐来府上要求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也稍稍有点诧异,但并没有多想,毕竟有些事由小孩子出面更方便。不过当他走进去,柳氏惊慌失措,而那个小姑娘还能直视他眼睛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而当倩姐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可小觑。而在下面的对话中,他一点点敲定了倩姐的身份。
那时候倩姐在心中咆哮,其实王道安心中也是极不平静的。三年前这小姑娘才多大?九岁?十岁?连跟着长辈出去相见都没多少资格,竟然就做下了这么一份产业。这算是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女吗?
这少女比妇人还麻烦,其实把倩姐收了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案,但看那小姑娘的架势,是不会愿意的。想到倩姐一边亮出小六的扳指,一边像个受惊的小猫似的盯着他的时候,王道安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好吧,现在该头疼的是那个小姑娘了,他就在这里安心等着她的决定吧。
倩姐不头疼,她过去隐藏是因为这个环境,现在人家都认出她了,她在纠结了一番之后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所以她是这么给柳氏说的:“娘,没事的,那三公子也就是要我……给他出出主意。娘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看看你姑娘我,再回忆回忆三公子,你觉得那三公子会为了我这般姿色就失了人格吗?你就算不相信三公子的品德也该相信三公子的美色吧。”
“你这孩子,就是说话没个正经。”柳氏长长的出了口气,“不过人家侯府公子要你给出什么主意?”
“他看中你姑娘我的经商天赋了。”倩姐毫不脸红的自吹自擂,柳氏将信将疑,对于女儿的经商天赋她是毫不怀疑的,并且还非常得意,但这天赋真就到了侯府公子都看中的地步?
“那咱们那铺子,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
“娘,你想让爹当官吗?”
柳氏一怔,纠结了起来。倩姐道:“这个事娘可要好好思量思量,爹当官了对咱们有好处,可他要再变成以前那样,可就难办了。”
柳氏也很为难,要说章文庆当官,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爹那个样子,可是、可是……”
“可要是爹不当官,娘也有些不甘心是吧。”
柳氏点点头:“要是没机会也就罢了……你怎么想?”
倩姐低头盘算了片刻:“娘,不如我们再等三年怎么样?再过三年,如果爹还是不中,咱们就给他捐个官。”
“你爹这一次是真用功了还是不行,再来三年……”柳氏摇了摇头,此时也要承认章文庆在科举上的天份大概没她想的那么好。
倩姐道:“娘,这三年我是给爹的,但更多是给咱们的。再过三年,天儿差不多就九岁了,爹就算当了官再真的纳了个妾,生了男孩,也比天儿小太多了,等天儿成长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童,随便也翻不了天;还有,弘毅的功课极好,再过三年,保不定就中了秀才,到时候也能算是爹的制衡;最后嘛,再有三年娘说不定真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听她说前两点的时候,柳氏还满脸严肃,谁知她最后却来了这么一句,当下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连娘也打趣。”
“这怎么是打趣,这是最正经的,娘,你加把劲给我生个小弟弟吧。”倩姐挂在柳氏的身上来回缠磨,柳氏把她推开,“去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越大越人来疯了。”
“您要赶我我可真走了?”
“走走走,走的越远越好。”
倩姐对着她娘比了个鬼脸,在她娘要伸手打她的时候转身跑了。她跑的急,一不留神脚下就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了,一个身影突然从前方冲来,将她扶住:“妹妹小心!”
倩姐抬起头,就看到晨哥,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就着他的手站好:“让晨哥哥见笑了。”
“没有没有。”
“你看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的,这次要不是晨哥,可要摔坏了你。”此时柳氏也走了过来,见倩姐好好的没事也就松了口气,晨哥规规矩矩的给她见了个礼,柳氏笑道,“你这孩子,自家人哪用这么客气?是来找你舅舅的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先到他书房等着,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
晨哥连说不用,柳氏道:“和舅妈还客气什么,还差你这一双筷子吗?”
晨哥连连摇头,倩姐道:“娘,你不要再劝了,晨哥哥是觉得咱们家的饭不好吃呢。”
“我没有,妹妹你不要乱说。”晨哥连连摇手。
“哦,晨哥哥你说我乱说?”倩姐瞪大眼,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晨哥的手摇的更快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你刚刚明明已经说我乱说了。”
“我不是说你乱说,我是……”
“那你就是说我们家的饭不好吃?”倩姐的眼瞪得更大了。
晨哥都快急哭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是柳氏解了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就来作弄晨哥,不过你就安心在这里吃饭吧,否则谁知道这丫头又会说点什么出来。”
能够摆脱那是与不是晨哥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此时哪还有别的想法,当下连连点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却不由得向倩姐看去。此时倩姐正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含笑看着他,晨哥脸一红,连忙收回目光,不由得,脸就有些发烧。
现在章家的饭食已经不用柳氏操心了,不过今天有晨哥,她就对倩姐道:“前几日天儿就想吃涮羊肉了,你就今个儿弄了吧,我看厨房里肉菜都不缺,让尤妈子到店里拿点骨头熬汤也就是了。”
倩姐当然没有异议,当下换了衣服到厨房里去弄了调料。待天儿回来看到桌上摆了锅子后立刻欢呼一声,抱着晨哥道:“好哥哥你以后就常来吧,我想吃这涮羊肉都几天了姐姐总推说忙,你一来就给做了。”
晨哥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弘毅道:“天儿,不要胡说!”
天儿抬起头想说自己不是胡说,但见他哥的脸色不对,下面的话也就不敢说了,当下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去换衣服了。
待他出去后,弘毅开口:“天儿年纪小,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晨哥连连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倩姐从外面走过来:“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弘毅,你还不去换衣服,马上就要吃饭了。”
弘毅应了声是,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晨哥和倩姐两个人,倩姐歪头看了看他:“你怎么脸这么红?”
“啊?啊……太热太热。”
倩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晨哥宓暮薏坏谜腋龅胤熳杲ィ吹秸挛那斓氖焙颍蛑毕窨吹搅司刃牵骸熬司耍矣芯浠跋胂衲闱虢獭!
章文庆虽然不怎么讲究食不语,但也没在堂屋谈论学问的习惯,不过见外甥一脸急切,他怔了一下就道:“什么?”
晨哥虽然的确是有事要来问,但急切下也说不清楚,当下脑袋一蒙,就把才看的一段话给背了出来:“倾否。先否,后喜。舅舅,既然说不要做坏事,否则会有厄运缠身,但为什么又说最后会变成好事呢?难道人做了坏事最后也能得到好结果吗?”
章文庆眉头一皱:“哪个让你看这个的,你四书可读的明确了?”
晨哥心中一突,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就听章文庆又道:“《周易》虽也为五经之一,但你我读书,还是要以儒家大义为基准。学好了那些,再来看这个不迟,你这次只过了童生试,就是基础没打牢。”
晨哥连连诺诺,当下再不敢说别的。此时柳氏也换好了衣服,见这个样子就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看把孩子给吓的?晨哥又不是不务正业,他都是童生了,看看《周易》又怎么了,你不也说是五经之一吗?我看倩姐都看呢。”
“你不懂,倩姐又不用科考。”在学问上,章文庆有底气的很,见弘毅走了过来,当下道,“你开始读《周易》了吗?”
弘毅恭敬的站在那里:“刚开始看了一些。”
“那你就把这话解释解释吧。”他说着就把这两句给丢了出来,弘毅稍稍一想,把这一节的卦辞都给背了下来,最后道:“学生觉得若要理解这句话,必须要从否和泰两方面着手。甲之砒霜尔。”
“你能理解到这个程度也是有些意思了。”章文庆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晨哥,“用功你是有了,天份也有一些,不过还要多读多看多积累,然后多想多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娘只拘着你在家读书,却是把后者失了。”
晨哥连连诺诺:“娘也说早先舅舅还有游学,只是……只是我年纪还小。”
章文庆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不知道晨哥为什么会停那么一下?年纪是假,关键还是银钱上的。否则晨哥此时也已经十五了,虽还只是少年,远处去不得,府城却是可以去的了,他们家又有这个便利条件,哪会有什么危险?
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柳氏倩姐,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道:“马上就是下元节了,我正要安排几个学生到府城一重观观礼,你也一起去吧。”
晨哥心中一喜,反应过来就要拒绝,但章文庆已道:“就这么定了,都用饭吧。”
天儿是早就等不及的,虽然不敢再欢呼,但也挥了下拳头,随即向羊肉的盘子里抄去。晨哥从没吃过这涮羊肉,一开始还不好意思下筷子,但章家吃饭的气氛向来火热,这次连倩姐和柳氏都下了筷子,他渐渐的也被带动了。席中欢声笑语不断,他吃着鲜嫩的羊肉,不由得就有一种向往。
第二日,柳氏到柳二姐那里去说一品绣房之事,倩姐就在家里写自己的章程,虽然都是要卖身,但能卖到什么价格,还是要看本事的。她对柳氏说要等三年,其实这三年是她留给自己的。若是她能在这三年里站稳脚跟,那章文庆就算中了举也不怕了。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防章文庆有些太过了,好歹也是个爹,这几年也表现不错,不过早先章文庆实在不怎么样,她实在怕这人一当了官立刻找来一二三房妾氏,到时候她也别做别的了,光在这里玩宅斗吧!
既然三公子看中的是她,她也就没有再通知柳家姐妹,给柳氏那里也做了交代,倒也不是防着谁,只是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拿出当年做行程的劲头,把做的计划改了又改,一直到两天后这才又去王府,王夫人得了交代,自然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虽好奇为何只有她一个人来了,也没有多问。只是三公子一早就去了月牙湖上的长岛,倩姐要等上一等。倩姐倒也无所谓,陪着王夫人说说布料,聊聊吃食,时间也过的很快,两人正说着,就听一个小丫头过来:“李夫人带着两个姑娘又来了。”
就那么一瞬,倩姐仿佛看到了王夫人脸上的厌烦,再看,就是平常的姿态,她一边让请,一边就看向倩姐:“你同我一起去见见?”
倩姐一笑:“我自然是听夫人的。”
不一会儿倩姐就见到了李夫人和她那两位姑娘,李夫人和那个大姑娘岚姐也就罢了,那二姑娘珊姐却打扮的花团锦簇,只见她穿了一件撒花烟罗衫,下面是一条姓黄的百褶如意罗裙,梳着惊鹄髻,插着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和她旁边的姐姐简直成了个对比。看到她,李夫人有些惊讶,转向王夫人:“看来这孩子是真得你的眼缘,这才几天啊,我都见了她三次了。”
“可不是,我是真喜欢这孩子,没事就叫她来坐坐呢。”
李夫人的眉微微一皱,看了看倩姐,又看了看自己的姑娘。她想把这姑娘许给侯府的公子可不是贸然行事,这姑娘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不说,而且自幼貌美,又是专门找了嬷嬷教导的,虽说他们家门第低了些,许个庶出的也该够了,何况他们家和京城也还有往来。那位大小姐这些年可都是在他们府上的。
在她看来倩姐的容貌是绝对没有办法和自己的女儿相比的,但就算是她也要承认,倩姐身上好像多了些自己女儿没有的。这经常往来,万一……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多想了,就倩姐这门第,她都看不上,更何况侯府了。
“这不马上就是下元节了吗?我们珊姐想着姐姐,就给姐姐做了个荷包,姐姐不要嫌弃才好。”她说着,就以目光示意女儿,后者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递了上去,王夫人接了,“好精致的绣工。”
“她还浅的很,不过也得了她大姑姑的两句赞罢了。”
“那已经很不容易了。”
珊姐脸色微红:“当不得伯母夸。”
王夫人笑笑,转向倩姐:“你看看人家,也不比你大几岁,一手绣工就这样好了,再看看你,什么时候你也给我绣个东西出来。”
说着在她额头上一点,倩姐顺着滚到她身上:“好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属马的,这马蹄哪能和人手比呀,我啊,最多也就是给您锤锤腿捏捏肩,您就绕过我这双不中用的蹄子吧。”
一番话把王夫人说的哭笑不得,对着李夫人道:“你看看你看看,哪见过这样的无赖?”
虽然是抱怨的口吻,却是极亲昵的,李夫人心中不快,却还是顺着说了两句。一会儿到了饭点,岚姐和珊姐说要去净手,王夫人在倩姐手上一拍,倩姐心领神会,也跟着站了起来。来到外面,岚姐挽着倩姐的手:“妹妹面生的很,以前没有见过吧。”
其实是见过的,不过那时候她就是王夫人身边的一道影子,这些小姐自重身份又哪会看得到她,倩姐也不多解释,只是一笑。岚姐又道:“妹妹经常来玩,想是熟悉的很了。”
“我得王夫人眼缘来这里玩玩,也不过在王夫人跟前说说话,又哪里说的上熟悉?姐姐知道,咱们姑娘家怎么好随意走动?”
“妹妹说的极是,不知妹妹可知那边是哪里?”
岚姐手往前面一指,倩姐摇摇头:“我没去过呢。岚姐姐,咱们不是要去净手房吗?再走就过了。”
岚姐还想说什么,珊姐在旁边摇了下头,岚姐只有暗暗的叹了口气,随着小丫鬟和倩姐一起去净了手,出来后倩姐见她的目光还是不断的四处打量:“姐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没有,不过是看府中景色好,多看看罢了,妹妹不觉得这府中景色极好吗?一会儿吃罢饭,让伯母带着咱们游园可好?”
“不好呢,夫人习惯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呢,姐姐一会儿吃过饭难道还不回去吗?”
岚姐一窒,只能尴尬道:“是我疏忽了,待下次来了再说吧。”
几人走了回去,李夫人见女儿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又没成,不禁又是焦急又是烦躁,看着旁边坐着的王夫人还有些怨恨,不过是安排一次会面,这种举手之劳这位都不愿做,真是枉费了她们这些年的交情!
饭后李氏母女告辞,倩姐也做样子的出了大门,车夫得了交代,不过是在外面绕了一圈就又回来了,而这一次她立刻见到了三公子。三公子还是在那间厢房里,倩姐去的时候他正在翻一个卷宗,见倩姐一进来就打量了他一眼,他不禁一愣:“怎么?”
倩姐收回目光,慢慢的露出微笑:“无事,不过是庆幸终于见到了公子。”
和那李氏母女相比,她更要庆幸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