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夏日的夜,总归是静不了的。
蛐蛐的鸣叫在草丛中此起彼伏,独有一座孤坟静静地掩埋在乱草深处。
三个月来,少了商青黛的打理,许若梅的孤坟周围已长满了野草。
自从十年前知道爱妻心中藏了一个女子开始,商东儒对许若梅就是恨着的,于是她下葬之后,他便鲜少去扫墓。
对于齐湘娘来说,商东儒少去一次墓前也是好的。
人总是淡忘的动物,时日久了,商东儒心中的许若梅总归会成为遗忘的记忆,渐渐模糊。
毕竟,只有活人才是值得珍惜的。
商东儒知道这个道理,齐湘娘更是知道这个道理。
于兰先生而言,许若梅虽然已经离世,但这座孤坟却是她最记挂的地方,每当月圆之夜,她总会悄悄来看看她。
拨开乱草,兰先生缓缓走近孤坟,似是心情很好,她手里还提了一壶酒。
“若梅,我来陪陪你。”
兰先生沙哑地说了一句,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将银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血丝的脸来,她自嘲地笑道:“若梅,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凉风徐徐,野草,回答她的只有蛐蛐的叫声。
“要继任师父的衣钵,这是必须的牺牲,不然以我的功力,根本驾驭不了师父豢养的蛊母。”兰先生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希望黄泉路上再看见你的时候,你还能认出我来。”
她又喝了一口酒,目光远远望着灵枢院的轮廓。
“这里一定很冷吧?”
“不过你别怕,再过几日,这座灵枢院会暖起来的,该是你的东西,别人休想占到一寸!”
“若梅,你再等几日,耐心地等上几日。”
“青黛……”
兰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顺势将银面具戴了起来,觉察到了有人的靠近,准备离开这里。
“你站住!”齐湘娘提着灯笼厉喝了一声,却怕惊动其他人,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我方才没有喊人抓你,自然现在也不会抓你,你怕我作甚?”
“怕你?”兰先生停下了脚步,突然冷笑着转过了身来,冷声道,“我确实怕,怕你们活得太久,让若梅久等了!”
齐湘娘身子蓦地一颤,她倒吸了一口气,渐渐走近兰先生,“你就那么想要我的命么?”
兰先生咬牙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八年前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商东儒怎会知道我与若梅相约梅林之事?”
“……”齐湘娘沉默不语。
兰先生恨声道:“商东儒该死,你也不该活着!”
“白丞相是输定了,我奉劝你一句,及早离开这场纷争。”齐湘娘哽咽地说了一句,低下了头去,“只要你肯离开,商东儒的命我帮你取,而我的命,我也会亲自送上。”
“呵,毒辣到断人子嗣的二娘竟会在乎我这个陌生人的性命?”兰先生淡淡应了一声,心头却颇是惊讶,忍不住道了一句,“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
齐湘娘苦笑道:“知道的越多,就越是痛苦,我宁可从来没有踏入这盘棋。”
“齐湘娘!你少在那里假惺惺的演戏!若梅是你害死的,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让你死那么舒服!”兰先生逼近了她,突然出手钳住了她的喉咙,“我真想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兰……兰……师姐……”齐湘娘突然艰难地从喉间喊出了一声,眼眶里突然满满地都是泪水。
兰先生错愕无比地看着她,“你……你叫我什么?”
“兰师姐……你当真不认识我了?”趁着兰先生手指力道的微松,齐湘娘含泪凄声道,“我被家人强行接回家后,他们给我做了革面术,难道我的容貌变了,你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湘娘……湘妃……竹泪……
她竟是阿竹!
兰先生突然明白为何她会知道那么多,更恍然明白,所谓报仇大计,其实一直齐家都知道一二,今日即便是白如裳入了宫,当今天子也不会照计划宠幸白如裳,让自己中毒身亡。
阿竹竟是齐家的人,阿竹也知道师父一直与白丞相交好。
“你可是为了谋夺灵枢院,才对若梅下了毒手?!”兰先生震惊地一声怒喝,手指力道突然又紧了起来。
并没有重逢的喜悦,齐湘娘知道,许若梅即便是死了,也是她永远都取代不了的角色。
“咳咳……兰师姐……咳咳……求你……听我一句……快些离开……咳咳……离开灞陵……”齐湘娘几乎要窒息地说完这句话,惊觉兰先生松开了手来,她不禁一个人地瘫软坐倒在地。
灯笼倒在地上,烛火渐渐烧尽整个灯笼。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是灼心的痛,映在兰先生的银面具上,却是刻骨的冷。
“你想要灵枢院,你跟我说一句,我可以带走若梅,灵枢院一样是你的。”兰先生的声音甚是哽咽,沙哑而凄凉,“你为何要对若梅下毒手?为何?!”
齐湘娘却冷笑道:“我想要的……咳咳……一直是你啊。”说着,她紧紧扯住了兰先生的袍角,凄声笑道,“可现在我知道了……不管许若梅是死是活……她永远是赢家……呵呵……永远是赢家……”
“爱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像你一样的……傻么?”齐湘娘又冷笑了一声,指着许若梅的孤坟笑道,“当年你可知道她为何不跟你走?”
兰先生眼底闪过一抹杀意,“难道还是因为你?!”
“为了让你继承衣钵,师父命我给许家上下落了蛊,她若不允婚事,全家皆蛊发身亡。”齐湘娘缓缓站了起来,尚未站稳,已被悲怒交加的兰先生狠狠扯住了手腕。
“你说什么?!”
“从头到尾,最傻那个人一直是你!”
齐湘娘阴冷地一笑,忍痛继续道:“她在为家人性命心急如焚之时,你在渡头傻等她,她在被商东儒用计失去了清白身之时,你还在渡头傻等她,她在知道怀了商东儒骨肉绝望认命之时,你继续在渡头傻等她。”
“……”兰先生猛地一颤,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齐湘娘冷笑道:“你待她痴心不悔,可你为她又做了什么呢?呵,若不是你十年后又出现在她面前,我又怎会有机会离间她与商东儒呢?”
“若不是你非要与她约在梅林叙旧,又怎会让商东儒看见你强抱她的那一幕呢?你说我害了许若梅,可你呢?难道你就不算帮凶了?!兰师姐,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何必自欺欺人觉得自己对许若梅一往情深呢?”
这次是齐湘娘逼近了她,蛊惑一般地语气道:“兰师姐,听我的离开灞陵,待我把商东儒的灵枢院弄到手,我定会让这个卑鄙的男人死得比什么都惨,你信我……”
“住口!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兰先生全身上下猛烈地颤抖着,“我没有害若梅,我没有害若梅!”她愧然看向那座孤坟,突然感觉什么腥味的东西涌到了喉间,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我只想……带她走……给她一辈子……温暖与温柔……”
“可是你害了她的性命!”
“我没有!”
“兰师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
“什么人在那边?!”
终究让巡逻的小厮发现了孤坟这边有异声,大喝一声后,便快步往这边跑来。
齐湘娘沉声道:“兰师姐,这世间唯一还会为你着想的,只有我了,你信我一回,快些抽身离开这个局吧!”
“我……我……”
现下不是暴露自己的时候,兰先生猛烈地摇了摇头,转身足尖一踏,跑入了密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夫人?!”当提着灯笼的小厮跑到孤坟前,愕了一下,连忙对着齐湘娘抱拳问道,“这么晚了,夫人怎会一个人来这里?”
齐湘娘皱眉苦声道:“夜里总是梦见姐姐住得不舒服,所以就起身来瞧瞧,这不,被一只野猫吓了一跳,连灯笼都烧了一盏。”
小厮们听得犯怵,连声道:“夫人还是白日再来瞧吧。”
“唉,我这可怜的姐姐啊。”齐湘娘摇了摇头,正色吩咐道,“明日请个修墓工人来,好好把这些个杂草清一清,都长得快有半个人高了,怪不得姐姐住得不舒服。”
“是。”
“回去吧。”齐湘娘冷冷地道了一句,便由小厮们护着往灵枢院后院行去。
夜风徐徐,当齐湘娘回到了厢房,她推开小窗,看向兰先生离开的方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残泪。
“兰师姐,我不会像你那么傻,只会等着。该是我的东西,迟早是我的,该是我的人,也迟早是我的人。许若梅母女两人逃不了一个死字,你自然也逃不出一个情字,来日方长,你总会发现我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