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飞雪冷冷的打在马车上,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农家汉子坐在阿满身边,给阿满指着路,赶车往自家驰去。
车厢之中,一片静谧。
杜若蜷着身子缩在车厢角落之中,小手紧紧抱着药箱,让自己的动作稍微自然一些。
“把裘衣裹好了。”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商青黛凑近了杜若,帮她把裘衣掖了掖,若水的眸子仔细打量了一眼杜若白纸似的脸蛋,“你爹爹也真忍心,这么冷的天还让你这样一个病秧子出来给人医病。”
“爹爹……他不是……”杜若想开口解释什么,可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似是没有必要,便又低头不说话了。
“不是什么?”商青黛倒是想把话听完。
杜若轻轻摇了摇头,咬了咬下唇,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本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很少了,却不想今日遇到这个小丫头,话竟然比她还说得少。
杜若迟疑地抬起了脸来,嘴角微微一勾,淡淡的笑了,“救我命的药。”
商青黛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的小人儿,想到了四个字来形容她——素若雪梅。
“我已经暖和多了,这裘衣,”杜若突然坐直了身子,解开了裘衣的系带,“还是还给商小姐吧。”
“你……好像有些怕我?”觉察到了小人儿话语中的凉意,商青黛忍不住问了一句。
杜若又低下了头去,不发一言,手指却不知所措地缠了缠裘衣的系带。
“给你这个。”商青黛温暖的手指牵过了她的手来,把今日给她吃的暖身药丸一瓶地放在她的掌心,脸上却是难得温暖地笑了笑,“每日睡前服上一颗,你的手足就没那么凉了。”
“谢谢商小姐。”杜若点点头,却不敢去看她的笑。
“你好像脉息有些乱……”商青黛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腕上,清楚地捕捉到了杜若这一刻的心乱。
“我……失礼了……”杜若慌忙抬起脸来,对着商青黛赔礼道。
商青黛听得怔然,当瞧见杜若颊上渐浓的霞色,不由得浅笑道:“小丫头,你可是把我当成了吃人的妖怪了?”
杜若又咬了咬下唇,“我只是……”
“只是什么?”商青黛只觉得这小丫头实在是特别得很,说话总是只说一半,惹得人总想逗她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其实灵枢院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圣地,我跟你今夜都一样,一样都是雪夜中的出诊大夫。”
杜若听到“大夫”两个字,心头的紧张略微散去一些,她点了点头。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若。”
“药名,杜若?”
“嗯。”
“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味药,叫……”
“青黛。”
杜若这一次倒比商青黛说得快,这句话说完,她觉得自己似是又失礼了,连忙噤了声。
“杜大夫,你又忘了,今夜我并不是灵枢院的大小姐,跟你一样,是出诊的商大夫,所以你不算失礼。”说完这句话,商青黛松开了她的手,亲手给她把白裘系带又系好了,嘴角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深了几分,“不对,你还多一重身份,你还是我的病人。”
“谢……”
“病人就要听大夫的话,我向来不喜欢病家一个劲地道谢,所以……”
“对不起……”
“把头抬起来。”
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口吻。
杜若慌乱地抬起脸来,商青黛温暖的手已落在了她的额上——她脸上笑容一僵,眉心微微一蹙,疑声道:“奇怪,那药丸的药性不该有这样烈,为何你会突然烧成这样?”
“不怪药丸,是我……”
“嗯?”
“吁——”
阿满突然勒停的马儿,掀起车帘来,“小姐,到了。”
“知道了。”
商青黛应了一声,回头看向杜若,“外面风雪大,你还是留在这儿,那位病家我去医治。”
“不成,我必须要见见病家,日后他也只能来悬壶堂抓药,若是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以后开方……”
“那还是你去医治病人罢。”不等杜若说完,商青黛便点头同意了她的话,喃喃赞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比世间一些医者要更有心了。”
“这本就是医者该做之事。”杜若认真地点点头,脸颊上的霞色悄悄褪去。
商青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丫头认真起来,倒是话也会多一些。
“咳咳。”杜若抱着药箱跳下了马车,寒风吹来,她不禁又轻咳了两声,缓了口气,便看向了那个农家汉子,“快些带我进去救人吧。”
“嗯!娘就在里面!”农家汉子激动地推开了自家的小门,引着杜若走进小院,一声叫唤,“娘子,大夫来了,娘她现在怎样了?”
商青黛看着杜若那瘦小的背影,有些怔然,不禁喃喃念了一句,“杜若……”
她自小在灵枢院长大,来灵枢院求学的医者千万,学得越久,年岁越大,有许多人便渐渐忘记了医者本心。医道在他们心中,就成为了攀附权贵的最好手段,灵枢院也成为了他们仕途青云直上的捷径。
“小姐,人也送到了,我们真的该回去了。”阿满焦急地提醒了一句,“小姐这风雪天你只穿了件暖衣,若是冻坏了身子,小的可挨不住院主的责罚啊。”
“你留在这儿。”她突然凉凉地开了口。
“小姐?”
“留在这儿。”商青黛又说了一遍,当冰凉的眸子看向阿满,阿满只好闭嘴缩在了马车边,看着小姐一个人走入了那户农家小院。
昏黄的油灯光晕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认真无比地坐在榻边,仔细给榻上那个不断痛吟的老妇人诊脉。
商青黛站在门口,仔细望了望那老妇人的面色,心里已有了望诊的结果。
口唇青紫,只怕多与心血瘀阻有关。
“老人家病发之前,可受过什么刺激?”杜若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徐徐问道。
农家汉子迟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没有马上回答杜若的话。
杜若看了看农家汉子的神色,心头已有几分了然,起身将药箱整理一二,便准备离开。
“杜姑娘,你就这样走了?”农家汉子惊声问道。
杜若点头道:“不论望诊,还是切脉,老人家都是极怒攻心导致心血不畅之症,想必刺激之事,必定来自你们夫妻二人,既然症结找到了,自然该对症下药了。”
“可你还没给娘医治,万一娘今夜突然去了,我……”农家汉子急的抓了抓头,担心地看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的娘亲,愤愤地一瞪妻子,“都是你,好好的惹娘生气做什么?”
“我?”妻子愕然看着农家汉子,“明明是你今日又要去赌钱,才急的娘突然倒地成了这样!”
“堂堂七尺男儿,错了便是错了,这个时候为何还要把错归罪于他人呢?”杜若缓缓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眼泪汪汪的老妇人,“老人家,你放心,你这病会好起来的。”
商青黛在心头默念了一句小丫头的话,嘴角勾起了一个会心的笑来,她一步踏入房间,“不错。”
“商小姐?”农家汉子觉得有些汗颜。
商青黛冷冷看了农家汉子一眼,“爹爹在朝中还是有些朋友,我今夜回去要跟爹爹说一说,让他知会朋友一句,近日加强赌坊的巡查,若是再瞧见你这样的人进赌场,一律抓了。”
“商小姐!”农家汉子失措地跪在了地上,懊悔道,“求商小姐放过小的吧,小的再也不去赌坊了,再也不去赌坊了!”
“这可是你说的?”商青黛冷声问了一句,“我灵枢院说的话,在朝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我不去赌坊了!真的!我对天发誓,绝对不去赌坊了!”
“这些话,你为何不对你的亲娘说呢?”杜若摇了摇脑袋,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农家汉子连忙扭过身来,对着榻上的老母亲接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娘啊,孩儿错了,孩儿不去赌坊了,再也不去赌坊了!”
“孩……孩子……”老妇人老泪纵横地伸手抚上了农家汉子的后脑。
杜若静静地在油灯边写好了药方,递给了农家汉子的妻子,“就照这个来悬壶堂抓药,这几日风雪甚大,也要注意老人家的保暖。”
“谢谢杜姑娘!”农家汉子的妻子连连点头。
杜若微微一笑,默默地将药箱收好,侧脸对着商青黛道,“谢谢你,商小姐。”
“现下风雪正急,我送你一程吧。”商青黛正色说了一句。
杜若刚欲婉拒。
“你现在还是我的病人,不是么?”
“是。”
于是,杜若只能静静跟着商青黛上了马车,由阿满驾车往悬壶堂驰去。
“医人难,医心更难。”商青黛不禁赞了一句,“你这个方子开得甚妙。”
“让商小姐见笑了。”杜若又成了方才那个甚是寡言的杜若。
商青黛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小丫头,哪一个才是真的你呢?”
“啊?”杜若没明白商青黛的意思。
商青黛却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来日方长……”
杜若怔怔地看着商青黛的脸,只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连忙低下了头去。
商青黛这一次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由着这小丫头沉默下去,她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看着车外的漫天风雪,忽地发现今年灞陵的风雪夜色其实也没往年那般枯燥了。
她,浑然不觉。
此时的杜若悄悄地凝视着她的侧脸,默默地在心头唤了一声:“商……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