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夜色也越来越深。
杜仲留下了阿凉跟婉儿,终是不放心他们两个继续赶夜路回到镇上投宿。只是,这里实在是简陋,所以杜仲让阿凉与他一起休息,杜若也留下了婉儿,准备挤一挤凑合一夜。
杜若把房门关好,又把小窗给关好,走到了床边道:“婉儿,该歇息了。”
婉儿点点头,走到了油灯边,刚想吹灭。
“婉儿,我有些怕黑,不要吹灭。”杜若拦住了她。
婉儿又点点头,依着杜若一起倒在了床上,盖上了两床厚被子。
杜若侧卧着看着桌上的油灯,脑后一阵轻微的刺痛后,那些零星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你怕黑么?”
“那以后都不熄灯了,睡吧,小丫头。”
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杜若安然闭眼,渐渐入了眠。
今夜的梦,似是比往日要更长一些——
风雪之中,她与夫子两人共乘一马,远远驰去。
回廊尽头,她踩着夫子的脚印缓缓前行。
烟花之下,她笑然任由夫子给她戴上一朵寻常腊梅。
巷道暗处,她褪下夫子的鞋袜,轻轻摩挲。
悬崖之上,她告诉夫子,不管夫子去哪里,她都会跟着夫子去哪里。
漫长黑夜,她不止一次在夫子耳畔细语,只祈求夫子可以早些醒来。
“我不在乎世人他日会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能否有天地作证,我在乎的……只有你,阿若。”
耳畔,猝然响起夫子曾经说过的话。
“夫子!”杜若惊然醒来,已是满额冷汗。
油灯的油不知什么时候燃尽的,小屋之中一片漆黑,杜若的心惊惶得厉害,她拢起身子,抱膝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若姐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婉儿也坐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怕,婉儿在呢,若是怕黑,婉儿去把油灯重新点好。”
“不必了……”杜若倦然闭眼,轻轻摇头,原来只要枕边多一个人,她就不会怕黑了。
只是,那个人,只能是夫子。
“婉儿,你再睡会儿,我想也快天亮了,我去给你们准备下早点。”杜若摸黑走下床来,摸到了窗边,将窗户打开一线,放进些许雪光,将小屋照得微亮。
“若姐姐,你真的没事吧?”婉儿还是不放心她。
“没事,当心着凉,你裹紧被子再睡会儿。”杜若柔声说完,借着雪光把衣裳穿戴整齐,推门走了出去,回头把房门掩好。
万籁俱静,只有落雪的簌簌声。
杜若呵了口气,搓了搓冰凉的双手,走向了厨房,准备烧火做饭。
天,终是渐渐亮了起来。
杜仲起得比阿凉要早些,他伸了个懒腰,穿好衣裳准备来烧火做饭,可一出房门就闻见了一股菜香味儿。
“妹妹,你怎的起那么早?”杜仲笑然走入厨房,却没看见杜若的身影,他想了想,走向妹妹的房间,叩响了房门,“妹妹,你这是做好早饭又回去睡回笼觉了么?起来吃早饭了。”
过了一阵子,穿好衣裳的婉儿打开了门,眯着睡眼,“杜大哥,若姐姐不在房中。昨夜回来说冷,拿了一件衣裳就出去了。”
“不在房中?难道这丫头去劈柴了?”杜仲心头一凉,暗觉不妙,他快步走向屋后,却也没有看见杜若的踪影。
“发生什么事了?”阿凉打着哈欠走出房来。
杜仲不知该如何回答阿凉,他急忙绕着小屋走了好几圈,确认外间确实没有杜若的踪影,又快步走入前堂,目光锁定在了木桌上的一封信上。
杜仲急忙将信拆开,里面果然是杜若的字体。
“中冲连心,有些事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我必须回灞陵,可我不想连累哥哥。只求哥哥答应我,莫要追来。爹娘已经不在了,哥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我,为爹娘,好好活着。勿念,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妹妹敬上。”
“她还是想起来了……”杜仲红着眼眶怒然一瞪婉儿,“你昨夜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婉儿被瞪得害怕,她缩到了阿凉身后,道:“我……我什么都没说……”
“若姐姐迟早会想起来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马上追回若姐姐!”阿凉给了个建议。
杜仲颓然摇头,“追回来又如何?她还是会回灞陵!可爹娘的仇是报不了的!商夫子已经是大燕黛妃娘娘,她根本就见不到她!”他倒吸了一口气,“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等她看明白事实,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可万一若姐姐遇上危险怎么办?”阿凉实在是不放心。
杜仲叹声道:“她会回来的。”
“会么?”婉儿心悸得厉害。
杜仲嘲然摇头,“或许……会……我不能去灞陵找她,万一我们两个双双被灵枢院的人拿下了,我们怎对得起爹娘的牺牲?”
阿凉拍了拍胸膛道:“我去找若姐姐回来!”
“你?”杜仲眸光一闪。
阿凉重重点头,歉然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你留在这儿,让杜大哥照顾,我安心一些。”
“嗯。”婉儿点头。
“我比较脸生,我去灞陵比你跟婉儿都适合。”阿凉笃定地也点了下头。
“妹妹就靠你了。”
“好!”
就在阿凉追赶杜若的同时,下了一夜的风雪终是停了下来。
杜若走在林间,望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小镇轮廓,微微一下,喃喃道:“夫子,我来寻你了,不管多难,我一定能走到你身边来。”
风雪终会停,时光却不会停,正如这五年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只能静止在记忆中,却不能静止在岁月中。
曾经感动过的心,也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忘记了当初跳动的感觉。
灞陵,皇城。
夜,风雪依旧。
雪香殿中甚是温暖,商青黛怀抱暖炉,倒在卧榻上小憩。
芷兰害怕黛妃着凉,极其小心地给她盖上了一床黑狐毯子,小心地伺候在她身边。
又一次梦见她了。
三年过去,她的模样还与梦中一样么?
商青黛的睡眠极浅,每个有阿若的梦,总是在看清楚阿若眉眼的瞬间,忽然转醒,她还来不及牵住她的手,更来不及拥抱她一下。
“唉……”商青黛睁开了眼来,沉沉一叹。
芷兰不禁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商青黛轻轻摇头,在殿中扫了一眼,蹙眉道:“云儿呢?”
芷兰回道:“回娘娘,这个时辰是太医给云儿请脉的时候。”
“本宫竟忘了这事儿。”商青黛披着黑狐毯子坐了起来,忽地凉凉地一笑,“去,把云儿抱回来,他该歇息了。”
“诺。”
芷兰点点头,从殿中退了出来,一转身便瞧见了穿着龙袍的天子,她连忙跪地,正准备行礼道一句万岁。
燕云华挥手示意她安静退下,也屏退了身后跟着的贴身内侍。
“若是真喜欢孩子,就早些治好朕的身子,朕跟你生几个。”燕云华一步踏入雪香殿,没有走到商青黛身边,便已开了口。
商青黛倒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已佯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陛下回来了。”
燕云华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黛儿可是想朕了?”
“陛下觉得呢?”商青黛总是这样,燕云华越想听的话,她就是不说。
燕云华脸色一沉,却没有真的动怒的意思,“黛儿,你说喜欢孩子,想把弟弟接进宫来亲自照顾,朕便下旨请商院主亲自送了过来。可朕觉得,自从青云进了宫,黛儿你与朕就疏远了些许。”
商青黛还是那样凉凉的,伸手探向了燕云华的脉息,“陛下这身子是越来越好了,相信快要痊愈了。”
“黛儿,朕不想跟你说这个。”燕云华不得不承认,有些战争他从来没有赢过,有些人他也不知该如何征伐到手,比如,商青黛。
三年来,他以为可以用君威得到他想要的,却不知商青黛总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每次他觉得自己真的入了她的心,下一瞬间又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离他很远很远。
人的劣根性总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越是难得的,才越是珍贵,越舍不得毁掉。
三年前,这个女人仗着医术成为他的命脉,三年后,这个女人却仗着这若即若离的感觉成为了他的珍宝。
或许有句话她说对了,人是会变的。
商青黛将温暖的黑狐毯子分了一些罩在燕云华的身上,冷声问道:“陛下想说什么呢?”
身上满满的都是这个女人的温度,燕云华摇了摇头,正色道:“朕,何时可以痊愈?”
商青黛徐徐问道:“陛下这几日可觉得可以控制小解了?”
燕云华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便快了。”
“朕要的是确切的时间。”
“臣妾不知。”
“你不知道?”
商青黛平静地看着燕云华的眉眼,“若是不信臣妾,那今日也没必要再聊这些了。”
“黛儿,你要朕拿你如何是好呢?朕……”燕云华刚想解释一句。
商青黛却将话题换做了另外一个,“陛下处理政事想必乏了吧,臣妾来伺候陛下宽衣。”
“好吧……”燕云华沉沉一叹,只能舒展双臂,任由商青黛伺候。
他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商青黛眼底总是藏着无数凉意,他更不会知道,每次所谓拔毒,商青黛只是悄然把他身体中的毒用银针逼到另外的地方。所以,这三年来燕云华体内的毒液并未减少一滴,可他的脉象却比三年前要强劲许多。
商青黛可不会让他死那么快,因为齐湘娘与商青云骨肉分离才三年不到,这点惩罚只是开始,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