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李昱东到了公寓。
从傍晚开始下的雨,愈发的大了。千万条亮银的丝线擦亮天际,瓢泼的淋了行人一身。李昱东走得有些急,司机小王举着伞一路小跑。
李昱东的右肩湿了大半,深黑色连成一片,像暗得发黑的血迹。
他的视力极好,睁眼的瞬间他就发现顶楼一片漆黑。一种不妙的感觉冲击着太阳穴,空气冰冷从指缝漏过,什么都抓不住。
李昱东不由握牢手里的绒布盒,脚步越来越快。
小王举着伞急急的追在后面,又要留心不能溅到自己的金主。他在心里叫苦不迭。少爷还是第一次这样,以前李家出再大的事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而现在他衣服行色匆匆的样子,和他和这些路人并没差太多——总算有了点人味。
平时,真是太冷啦。
所以说,别管一个人多厉害,只要和家里闹翻,心里肯定别扭。小王盖棺定论,打量李昱东的眼神微微有些改变。
——显然,他想错了。
李昱东步入大厅,风衣一甩扔在了小王怀里。他解开袖扣,把衬衫半卷到肘部,大步流星的朝电梯走去。
叮咚一声,电梯正好停在了一层。
光可鉴人的金属面上,映着他过于凛冽的眉眼。
电梯门缓缓分开,他的倒影就此被一分为二,触目惊心。
“四哥?!”电梯里走出一个人。看见李昱东后他明显愣了愣。
李昱东略一点头就往里走。
乔卓南的肩膀被李昱东带了一下,一个踉跄。
他如梦初醒般的拦住李昱东:“四哥……骆小姐已经走了。”
李昱东的动作依旧没有停顿,他熟稔的刷卡按数关门。
门即将合上的刹那他忽然顿住。他单手撑开门边厉声:“什么?!”
李昱东的目光冰冷如同剑锋,迫得乔卓南往后退了一步。
乔卓南垂眸:“四哥,是我疏忽了。这是骆小姐的一封信……她确实已经离开了!”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走廊里只有雨水从伞上滴答而下的声音。乔卓南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种节奏一上一下。他感到害怕,偏偏又很兴奋。常年笼罩在眸子里的水色褪去,有只兽在他的瞳孔里张开眼睛。
李昱东提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小王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
“四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该走的还是得走——尽管你对骆小姐这么情深意重,她还是走了。”
乔卓南微抬起头,小心的打量着李昱东。
这个男人站在洋洋洒洒的白色灯光里,身形挺拔,面目模糊。他下巴上有刚刚出生的胡茬,青色连成一片。
他带着一身的戾气,像张满的弓,蓄势待发。
乔卓南以为他要爆发的时候李昱东却笑了。
李昱东略一侧头,满是兴味的盯着乔卓南。
乔卓南倏然一惊,嗫嚅:“四哥,对不起。我……”
李昱东只是笑,带着冬雨般清冽的寒气。
“骆小姐的信,四哥还是看一下吧?”
“骆小姐?怎么叫得这么生分?”李昱东避开他的手,不接。
“叫……嫂子?四哥,为她,不值得。”
李昱东浅笑:“值不值得,什么时候由你说得算?”
乔卓南辩解:“四哥,我……”
“放不放她走,什么时候由你说得算?”
乔卓南的后背一下挺直。
“还有,什么时候你胆子变得这么大……”李昱东顿了一下,“大到敢背叛我?”
时空有一刻的凝滞。
乔卓南感到自己的心,被猛的扔上去又轻飘飘的落下。
李昱东的眼里爆出狠色:“你应该知道,我最恨什么。”
乔卓南倒退,飞快的道歉:“四哥,对不起……”
“对不起?”李昱东重复,笑容从喉咙深处发出,让人毛骨悚然。
“四哥——”他的声音仿佛被掐断脖子的猫,瞳孔骤然一缩,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李昱东正举着乔卓南,把他整个的拎得离地。
他逼了上来,眼睛里的红色连成一线,满目狠绝。
但他竟然笑了笑,他问:“对不起?那你准备用什么来还?一条贱命?”
言语仿佛淬毒的箭,从前胸没入后背,毫不迟疑。
他不仁,我不义。
乔卓南这么想着,气血上涌就冲李昱东比了个中指。
李昱东手上的力气骤然增大,缺氧的晕眩感扑面而来。
奇怪的是,感觉还不赖:真是不错。他第一次能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他第一次能从他脸上看到绝望的表情——快感如电遍袭全身,乔卓南用尽力气笑了出来。
“她走了,她这次真的走了!李昱东,这次我保证你找不到她!我告诉你,你们李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每个人活该下地狱,每个人活该永失所爱!”
李昱东眼里一片急痛,手已经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他的双目赤红,狰狞如同罗刹。
乔卓南解脱的微笑,红线绕着一枚戒指跳了出来。
淡淡的烟色,纯粹如同泪滴。
李昱东的手忽然顿住。他怆然一笑,手慢慢打开。
接着响起了他疲惫不堪的声音。他问:“为什么?”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被人放了冷箭,要一个答案,不算过分。
乔卓南眉间豁然移送。
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苟活,不过等得就是一个为什么。
保守一个秘密,策划一场报复?这种日子太累了,他早就厌倦。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
“为什么?”乔卓南冷嘲,“李家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还问我为什么?!”
“你们差得逼得我举家南迁还问为什么?!”
“我的姑母被你父亲害得身败名裂,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李昱东,我倒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蠢到让我做你的心腹?!”
乔卓南吼完之后身心一空,一种叫愧疚的感觉正在反扑。
乔卓南只好告诉自己,他恨李家,非常非常的恨。
原本,他策划的报复正被他无限期的推后。但半个月前,尹红找他帮忙,要他向李昱东“瞒报”一些骆笑的行踪。
那天尹红裹着黑色的貂皮大衣,嘴唇嫣红如滴血。她含笑问他:“锱铢必较的乔经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李家把你害得这么惨,你真的不想报复?”
她望着雾气缭绕的江面,无聊的弹了弹烟灰:“你觉得,除了骆笑,还有谁能让他痛不欲生?报仇?乔卓南,你该不是说着玩儿的吧?”
人和玉一样,都是越通透越好。他喜欢尹红,正是因为她的聪明。
可彼时之良药,却成了此时之□□。
她三言两语就戳穿了他的所有借口。除了顺水推舟,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乔卓南发现,李昱东的表情又变得古井无波。
他淡淡道:“没有为什么。也许真是蠢吧。”说完他就挥手让他走,神色疲惫。
自始至终,李昱东都没再看他一眼。
他看起来仿佛一只孤雁,离群萧索。这是他第一次赌输了。他拿最珍视的感情豪赌他的真心,确实是收买人的好办法。
乔卓南感到抱歉。可惜这个仇,他不得不报。
他想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傍晚的深屋大院里,光线昏暗。他的外祖母穿着银红相间的艳丽旗袍,手指上有一颗硕大的烟色戒指。她枯槁的双手穿过他的头发,絮絮重复:“这个家,终究还是败了……败了啊。”
庭院里捉来的子规,这时候尖利的叫了三声。她眼神涣散的微笑,喃喃:“子规泣血,哈,子规泣血。”说完一抹嫣红,就从她的嘴角缓缓落下,落在他心上,成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
这几年,他一直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今时今日,他终于做到。
但预想中的快意持续得如此的短,他现在只有满心满眼的疲惫。
冷然的人伤情起来格外让人不忍,何况他还是他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和好老板。
乔卓南不由的上前一步,又忽的顿住。
乔卓南,你以为你是谁呢?明明知道,只有她才能让他展颜。
他蜷起手指,终于抬脚离开。
快到转弯处的时候,他不由的回头看了一眼。
白得发冷的灯光和墙壁,李昱东浑身脱力般的靠着墙壁。他的面容模糊依旧,身下半个影子都没有——李昱东真真正正的,只剩他自己。
乔卓南离开后回了一趟乔家老宅。
为李昱东做事的这么几年,他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在四年前,他就把房子赎了回来,延聘了原先的佣人。吃穿用度一切照常,只是以前的贵公子变成了现在的暴发户。
管家孟嫂五十几岁,做派老气,人又有点唠叨。
她看见乔卓南回来高兴得不行,让人掌灯做了宵夜,絮絮的叨着几个下人的不是。
乔卓南配合着微笑,偶尔插一两句。他喜欢老人家开心的样子。下意识里,他已经把孟嫂当成了自己的外祖母。
孟嫂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少爷,您不爱听老人家唠叨就直说,我不勉强的。”
乔卓南闻言失笑。还说孟嫂做派老气,她现在这么直言不讳哪有下人的样子?
好在自己从没把她当成下人。
乔卓南辩白:“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孟嫂嗔道:“还说没有。粥都快撒出去了,还说没在发呆?”
乔卓南只好告饶:“是是是,孟嫂我错了。”
“少爷,您该不是和李少爷闹不愉快了吧?”
乔卓南面色一凛。
“难道是真的?!我就知道,李家那群人良心被狗吃了。当初小姐还托他照顾您呢,现在他敢摆脸色给少爷您看?”
孟嫂接着说:“少爷,原来有副镯子和您戴着的戒指是一对的。小姐把那给李家那小崽子了,就指着他好好照顾您。想不到,想不到……”
乔卓南微微心惊,接着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病毒般蔓延成片。
他想起整个家族离乡背井之时,是李昱东帮他们在b城找了一处容身之所。面对族人的感激和自己的愤怒,李昱东无动于衷。他有些不耐的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想起,李家诸多的珠宝里,有一款镯子,造型别致漂亮,镶着烟色的细小钻石。
他最终想起,李昱东书房里的檀木鸟笼。那里曾经困着一只杜鹃鸟,春深夜夜啼。
——一切在这一刻有了答案。李昱东受了他外祖母之托,保全了整个乔家。而他,却导演了一场可笑的报复。
面前的粥液沉浮,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可怜,可笑!
李昱东最终还是技高一筹。他的宽恕,成全了自己跳梁小丑般的角色。
摆钟声音沉闷单调,缓缓的响在他耳际,提醒乔卓南,后悔已晚。
不由得他就想起那个长着桃花眼、笑容微凉的男人。他和尹红抽同一款烟,脸在烟雾袅袅里显得模糊:“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们都找他下手?”接着他缓缓的笑起来:“他果然是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
乔卓南想,现在他终于有了答案。
他不过是认定李昱东的不忍心,才迁怒他施展了所谓的报复。
乔卓南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李家那么大,为什么他独独要对他下手?
乔卓南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滔滔的雨幕,漫天漫地的冲刷着一切。
在孟嫂诧异的眼光里,乔卓南忽然大笑出声:骆笑啊骆笑,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四哥,是不是有恃无恐,是不是也早认定了他的不忍?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匪夷所思的诡异逻辑,犯贱就是其中一条。
为什么我们能对陌生人谦恭有礼,却对自己的朋友、亲人或爱人最大程度的残忍着?
对你好,果真是欠了你么?
——何其荒谬的逻辑!
城市的另一边,李昱东正盘腿坐在地板上,端详着小几上的一幅拼图。
拼图的花纹是一只巨大的蝴蝶,在翅膀上少了一块。
骆笑总是想找到最后一块,但总是失望。她告诉他:“少一块就不一样了。”
是不是缺席了五年,一切也都不一样了?
心募的抽痛,所有的神经都纠结在一起的感觉。
莹白的灯光萧萧的从头顶上泻了下来,落了他一肩。他明明坐在中央,却好像置身最偏僻的角落,怎么都映不暖似地,孤单如同独角戏的演员。
李昱东的指尖抚摸着拼图,一块又一块。
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多痛。被亲人背叛,被朋友背叛,被爱人背叛——五年前已经上演过一次,现在不过是重演一遍。他早就没了想法。
拼图上的蝴蝶色彩斑斓,鲜艳欲飞。
李昱东凝神看了很久,眼里有东西在飞快的破碎和重生。他想,是不是只有折断她的翅膀才能彻底的拥有她?
真可怜。
李昱东眼里掠过一丝急痛,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踢翻小几,五彩的拼图洋洋洒洒的落下,溅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