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腊八。
幼时到这个时候,家里会生起火盆,一家人往里丢枣,再捡出来吃。骆笑的母亲告诉她这是古法,还颇为认真的引经据典。那些经啊典的她差不多已经忘了,只记得枣子黑甜的香味,萦在鼻舌,久久不绝。
想来,阖家团圆的辰光已经那么远。
“凡是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更加富有;凡是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她没有亲情没有家,所以上帝连爱情也要盘剥,让她彻底的一无所有。
骆笑这么想着,手支起一个三角。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没有笑也没有哭。
幼儿园的晚会结束的很晚。宁可的班级得了一等奖,每人发了一大把长短不一的塑料管。宁可嫌它女孩子气,哭闹了一会儿就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李昱东倒是抽出一根,手指翻飞。因为宁可赖在身上,他编出的戒指有些歪歪扭扭。
“戴戴看。”月光在他眼里笼了一层薄薄的影,莫名的蛊惑人心。
骆笑和他打哈哈:“你就用这种东西向我求婚?”
李昱东只是笑:“试试管子的质量。”
骆笑索性耍赖:“我要真的,粉钻,鸽子蛋。现在,立刻,马上!”
“这么急。明天行不行?”他的尾音上挑,漫不经心。
两人在暧昧的气氛里,彼此试探。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我退一步,你进一步。听着弦外之音,推测着彼此的底线——无聊得让人厌倦,美好得如同微醺。
宁可在他怀里翻身,包子似的小手甩出来,被李昱东握住。
李昱东微微一笑,表情变得柔软。不曾有过的心疼神色。
他把宁可往上垫了垫,腾出手滑进她的发间。钢琴家般的指尖划开发线,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手环住她的腰,紧紧相拥。
衣物传递着体温,温柔缱绻。骆笑一颤,手指已经在衣兜里蜷成一团。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不真实的嗡嗡声。
他说:“就明天吧。腊八我要去老爷子那里,会晚点回来。记得给我留门。”李昱东欲言又止,顿了一下。
骆笑从他怀里挣出来,盯着他。
他坦荡的迎上她的眼睛。他的眼角微微飞起,眼里丝丝微光震颤,一点胭脂桃花色,明媚到难以抗拒。
她一时头脑发昏才会答应的。骆笑这么安慰自己,把戒指褪下。
她小心动作,戒指往下一挫,乖巧的滑到指尖。
落入手心的刹那,粉色的指环忽然崩裂。管子在空气里一弹,发出“腾”的一声轻响。末梢掠过她的脸,划开了一道口子,长而细,微微渗血。
骆笑呆了呆,忽然落泪。眼泪翻出眼眶,前赴后继。泪水冲刷着伤口,把血迹往外推开,层层晕染。涩涩的疼。
孤单席卷而来。
骆笑拨通了李昱东的手机,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嘟嘟声细针般扎在心底,她开始胡思乱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和谁一起?
“骆笑,怎么了?”李昱东的声音里有一丝诧异。
骆笑猛然回神,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李昱东声线略高:“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呢,阿昱。
那个戒指还有你,我注定留不住。
骆笑拂去腮边的眼泪,撇了撇嘴。她笑答:“接电话怎么这么慢?反了是不是?我的号码居然没有专属铃声?!”
李昱东不依不饶:“你到底怎么了?!”
眼泪成串的掉下来,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笑:“想你了骚扰一下呗。”
“嗯?”明显不信。
“真的真的。不如今天陪我吧,别回去了。”
李昱东沉吟,把等待的时间拉到无限长。
害怕被比较,害怕比较后被拒绝。恋爱时的患得患失,谁都挣不脱。
而爱情行将就木,她不愿做最后放手的那个。
她抢先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今天约了宁蒙。”
李昱东顿了一下,无波无澜的嗯了一声。
“那我挂了。”
“好。”李昱东应声,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不一样。”
骆笑攥紧了话筒。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含着笑:“没有第二个女人知道我的手机。”
“这样啊。”骆笑腹诽,这个笑话真冷。
骆笑又说:“戒指坏了。”
“然后?”
“好像,没有然后了。”
李昱东微微一笑:“会的,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然后。”
无望的空头支票,却让她莫名的期许。骆笑垂眸,手机屏幕上湿了一片。
他让她等,却在今天和费然订婚?骆笑咬唇,把管子翻过去又叠回来,粉色在指尖穿梭横行,像只不安的蝶。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焦躁一波波的拍来,她无从纾解,也不敢停顿。仿佛一停,整个人就会崩溃。
塑料管在她手里一缩,忽然被拦腰截断。
骆笑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缓缓阖上了眼睛。
阿昱,真的没有然后了。
李赫对腊八的家宴厌恶至极,想起老爷子那张脸他就胃疼。好在他宠得不是他,李赫不去他怎么注意的到?
横竖他眼里的亲孙子,只有一个李昱东。
李赫觉得烦躁,猛的扯开衣领。他伏在钢琴上用力弹奏,邦,邦,邦!
手指一划,又蹿出一溜的乱音。音符随着他的指尖微微一扬,有着抑扬顿挫的美感。
这时候管家施施行来,鞠躬:“少爷,姓骆的小姐找。”
这是李家众多宅邸的一处,以前死过人,所以极少有人来。李赫倒很喜欢这里,那个人也一样。
他朝楼上看了看,挥手:“让她进来。”
骆笑进来的时候带进了一股风。她穿得很少,雾水沾了一身,发间蒙着白茫茫的雾——仿佛张开的尖利棱角。
他身边有个小几,骆笑把支票放在上面,不卑不亢。
李赫懒洋洋的接下,一脸失望。虽然对女人的哭闹没有兴趣,但能看见她郁闷,怎么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而现在这位小姐倨傲得就像女王,真是搞笑。做了婊 子还要立牌坊?他冷冷的笑,眼里一片兴味。
他捻起支票看了看,一张一张抚过去。纸面光滑完整,字迹流畅凌厉,他满意的微笑。
“大哥果然舍得。骆小姐为什么不考虑考虑,继续做他的情妇?”
“我不是不想。”骆笑干笑两声。
李赫眯起眼睛:“我可以帮你。”他的声音低沉、微沙,十足的蛊惑。
“怎么帮?”
李赫满意骆笑的反应,他笑着说:“继续帮我做事,费然那边交给我来协调。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呵,你原来就不光明正大不是吗?”
“李先生可能听错了。前一句话我是反问不是疑问。”
骆笑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衬得她的脸流光溢彩。李赫恨极了这种表情。李昱东对他,也是这么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表情。“骆小姐可以不答应,但那些照片,我不保证。”
李赫威胁人的手段直接简单。他喜欢抓住对方的死穴,不停的让对方痛。
“李先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信誉可言了。您不必再装好人——我知道您和费然串通以后,我还会再相信你吗?”骆笑讲得很慢,眼睛无畏的和他对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害怕,像是兴奋。
李赫上下打量着骆笑,摸了摸鼻尖。这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明明怕得要死,偏偏还能在他面前唱戏。
他最喜欢把人羞辱得体无完肤,不如告诉她真相?
他翻开手机,一男一女的对话絮絮传来。
骆笑的眉头跳了一下,是李昱东和费然。
他的声音仿佛含着磁,背景是时远时近的钢琴声。
他说:“恨?我不配。”
他又说:“自己的父亲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我没必要也没义务和他一样禽兽不如。”
钢琴声变得激越,带着杀伐的气息。李赫调整了坐姿,欣赏着骆笑的表情。她在哭,无声无息。眼泪漫出眼眶,她的眼睛却愈加明亮。偶尔她会轻轻抽噎,看起来很丑但不讨厌。
他的心被极快的拨弄了一下,接着是嫉妒,深深的嫉妒。
如果你孤单自负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人动摇了你的信仰,你也会像他这样嫉妒到发疯。
李赫插嘴:“哦,大哥都知道。他知道了还这么对你,难得难得。骆小姐,我不介意开车送你去李家。阻止他们的订婚,好不好?”
“不可能。”骆笑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的叙述,不可能。
“请别怀疑我的诚意。你知道的,我那么恨他,巴不得他出丑。”
她笑了,擦了擦腮边的眼泪。“我相信你。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既然你爱大哥,为什么不去争,不去抢?!”李赫听到自己的音量猛的拔高。这不是好兆头,李赫告诉自己,心却越跳越快。
骆笑粲然一笑:“因为人的感情,争不来抢不来。”
争不来,抢不来?李赫觉得骆笑荒谬到可笑。如果争不来抢步来,那他二十多年所做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一切,从来没有任何意义?
李赫拧眉,目光落在骆笑的唇瓣上。她的嘴唇微微发抖,柔而软,带着动态的美感。
美好的东西,是用来捏碎的。
李赫忽然倾身上去,堵住了骆笑的嘴巴。他的舌头霸道的挑开她的唇齿,腿挤进她的两腿之间。她身上的气息冰冷得让人迷惑,李赫只觉得热气从下腹往上蹿,越来越热,只想把她烧坏。
不不,这不对。只能他操纵她,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操纵他的情绪?李赫把手探进她的毛衣下摆,控住她的胸部狠狠一搓。他满意的对上了骆笑的眼睛。她的眼睛平和无波,带着一丝悲悯。
她对着他笑。
莫名的一股冷汗蹿上后背,李赫忽然放开手。他大口大口喘气,不可自抑。阳光在灰尘上洒下一片金粉,外面是一年常绿的葱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尽管阴森,李赫向来坦率。他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一秒或者两秒。
他很想看看她扭曲痛苦的表情。他掐住她的下巴,语气轻蔑:“这就是你的爱?暗算,背叛,和他的弟弟拥吻。爱?”
他笑得张狂,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亲密无间的假象。
“因为他不在这里。”骆笑说,“我的爱情是阳奉阴违。”
他不在的地方,她可以无谓可以不堪,没什么能打击她,因为没什么值得她在乎。
她独独不能忍受在他面前变得肮脏。
手机里的李昱东还在继续。他说:“如果这些是真的,很抱歉,我能产生的情绪只有心疼和愧疚;如果这些是假的,费然,不要让我厌恶你。”
阿昱,可我厌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