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机械的迈着两条腿,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男人倒是很平易近人的样子,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穿这么少不冷么?这里可不比青城市啊,零下三十度有了吧?”说完自己就畏寒地缩了缩脖子。
男人带她走进距医院不远的一家装修考究的中式茶楼,一进包房门就看到那个卷毛,他冲她邪气地挑挑眉,“这么快又见面啦,没想到吧?”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
坐在靠窗的桌前,只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衫,挺括的衬衣领翻出来,看起来英气又儒雅,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屋子里温暖如春,比外面高了足有三四十度,也不知是温差太大还是看到那男人陡然紧张,白露猛地打了个喷嚏。
男人看在眼里,像是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对面,温和的说:“坐吧。”
白露走过去坐下。
房间里只有一桌四椅,另外两人就那么恭敬的立在一边,明明很突兀却又极其自然,沉默的样子仿佛跟空气融为一体。桌正中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还有一支细高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枝伶仃的像是桃花,咦,白露又看了一眼,果然是桃花,这个季节……
窗子是仿古式的,用窗棂分成小格但糊上白色的窗纱后,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这让白露生出身处幽闭环境的不适感。桌子一米多宽,挡不住男人的气势,她不敢看他,但能感觉到男人看过来的视线。
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也许是给她施加压力,这沉默的凝视的确让她心下忐忑,悄悄打量完能打量的一切,不经意的一侧脸,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
感受到她的紧张,他恍然一笑,端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像是熟人聊天一般问:“你父亲情况怎么样了?”
白露心里一痛,有些生硬的答:“就那样。”
男人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白露不觉一愣。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吹了两下呷了一口茶,说:“还不错,你尝尝,喝点热茶暖和一下。”
白露彻底被他搞糊涂了,不合时宜的想到一个词,钝刀杀猪。真想学人家豪爽的来一句,有话快说,有那啥快放。可做出来的却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太小,一不小心就喝了大半,还被烫了,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男人待她把茶水咽下去,放下杯子敛起神色,郑重道:“白小姐,我们做个交易吧。”
话音刚落,立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将一张卡放在她面前,建行的标志
赫然在目。
“这里面有二十万,给你父亲做手术,身体不是小事,别耽误了。”
白露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卡上,仿佛能听到自己喉管里液体流过的细微声音,下一秒听到对方掷地有声的一句:“你知道我要什么。”
她的答案冲口而出:“不。”
意识到反应不对,她又急促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起身时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突兀的噪音,卷毛一看就要冲过来阻止,听到自家老板平静的说:“让她走。”
卷毛看向同伴,后者努努嘴,再看老板则是端着杯子悠闲的喝起茶来,一副有恃则无恐的姿态。
白露回医院路上走得脚步生风,她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她越走越快,回到病房时,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里面吵吵嚷嚷,父亲病床前围了一群人,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到期”“腾地方”等字眼,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这架势是要往外赶人了。
母亲和大姐还在央求,说马上就筹到钱把费用补上,那男的嗤笑道:“那就等有钱了再来住呗,医院又不是收容所。”
一向温和的大姐也动了气:“你怎么说话呢?”
床上的父亲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咳嗽着说:“走走走,我就说回家,死了也比在这花钱打水漂强……”
一时间母亲大姐又去安抚他,男人的咳嗽,女人的劝阻,还有临床的议论声,交织成一张巨大又密实的网,朝白露兜头罩上来,勒得她几欲窒息,纷乱之中,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那张卡,二十万。
有了这二十万,父亲就可以立刻做手术。
没有这二十万……
短暂僵持过后,母亲已经含着泪认命地收拾东西了,大姐在门外给姐夫打电话,先是争吵,然后嘤嘤抽泣,看来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
白露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矛盾过,视线也不由得投向角落里自己那只旅行袋,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而且可能事关人命……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那个一直在冷漠的监督他们搬走的男医生接起电话,嗯啊几声后,脸色变了变,生硬的说:“你们不用收拾了。”
啊?所有人都惊讶的看向他。
他摆摆手说:“有人把住院费交了。”随即一转,“不过,其他费用你们还得继续筹措,医院资源很紧张,你们也要体谅我们。”说完他就歪歪脑袋示意两个保安跟他一起离开。
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母亲和大姐又惊又喜,忙扶着父亲重新躺好,白露追出门外,“请问,是谁交的住院费?”
男医生没好气的转过头,“只知道是个姓程的大人物,直接跟院长打的招呼,你说你们既然认识那么有来头的人,早干什么了?真是浪费我时间。”说完气呼呼的走了。
猜想被证实,白露无力的靠在墙上。
这是什么意思?逼她就范吗?
正在她虚弱的靠着墙承受着内心的天人交战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吓得她猛的一抖,连经过的护士都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她掏出手机,陌生的号码,这一次她没给自己犹豫机会,立即接起。那边一道男音温和的问:“白小姐,您考虑好了吗?”
泪水在眼里打转,白露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说:“考虑好了。”
房间里茶香袅袅,卷毛和中年男人依然垂手而立。那个男人则是站在窗边打电话,背对着门方向,一手闲适地插在裤袋里,旁边桌上多了一部打开的手提电脑。
白露进门后没再往里走一步,卷毛上前冲她伸手要东西,她没理会,对他的吹胡子瞪眼视而不见。直到那人讲完电话转过身,眼神淡淡的看过来,她才走过去,把信封放在桌上,卷毛过去拿起,对着灯光仔细检验。
男人没看那个,而是问她:“看过里面么?”
白露垂着眼摇头。
他把卡递到她面前,语气平静道:“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另外五万是前几天对你有所冒犯的补偿。”
白露沉默着接过,紧紧的握着,硬质的棱角嵌入手掌心,却感觉不到一点疼。
卷毛将信封递给自己老板,同时向他点了点头。男人已经坐回座位,拿起信封看了一眼上面的收信人及地址,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白露听到,不禁抬头望过去。
看到他利落的撕开信封,把光盘送入光驱。她还看到他冷硬的侧脸,微微勾起的嘴角,那是嘲讽和自得的神态。他一边等待文件读出来,一边曲着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白露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脚前的一块地板,静静地等待。
过了五六分钟,男人大概是浏览完了里面的内容,起身走到她面前,还是那副平淡的口气:“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等你走出这扇门,之前见过的听过的一切……”他用指头敲敲她脑袋一侧,“都要统统从这里删除。”
白露点头,男人看不到她的眼睛,似乎觉得交流有障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与自己对视,然后满意的继续,“千万别耍花样儿,别给自己和家人惹麻烦。”
家人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白露看着他幽深的眼,有瞬间的恍惚,随即也清晰的答:“我知道。”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梭巡一圈,像是辨认那里面有没有谎话的成分,然后松开手,“你可以走了。”
白露转身没有一丝迟疑的推门出去。
门一关上,卷毛就问:“老大,你真打算放了她?”
男人闲适的靠着椅背,手里端着茶杯,视线落在那枝桃花上,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把这个换成腊梅。”说完抿了一口茶水,问道:“你觉得呢?”
卷毛一愣,他觉得?他觉得桃花梅花都是花根本没差别,下一秒就换成一脸冷漠:“我只知道,只有死人最可靠。”
男人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问:“杀人好玩么?”
呃,卷毛一滞,当然不。
男人低头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记住,我们是来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问题的。不然我整天跟你们身后救火,不用干正事了。”
淡淡的语气却让卷毛脸上浮现一层惭色,他随即语气郑重道:“我会继续盯着她,如果发现她敢打歪主意就……”他悄悄比了个决绝的手势。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拿起茶壶又续了一杯,仿佛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白露揣着存有二十五万的□□,没有解决了难题的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沉重了。心中却空落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摘除了。
像是一个重要器官。
她抬手抚上胸口。
难受。
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到医院大门,她顿了一下却越过它,走进旁边两栋楼之间的胡同。这里没人经过,十几公分厚的雪层完好如初,晶莹剔透,她忽地顿住脚步,然后慢慢蹲下。这雪可真干净,干净得让她自惭形秽……
她把十指按进雪里,丝毫不顾那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仿佛这样能洗去她手上的肮脏罪恶。许久,才感觉刺骨的寒,鼻子一酸,眼泪滴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两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白露七岁那年,有天傍晚跟小伙伴捉迷藏。玩至一半,隔壁传来《天龙八部》主题曲,几个孩子就都跑回家看电视了。她躲在邻居老屋的厨房里,没被人找到还挺得意。后来发觉不对劲,可她还是一动没动的守着,因为这是游戏规则。结果到了半夜父母出来找,找到靠着水缸睡着的她。同玩的几个小伙伴差点挨家长打,是她求的情,可是回到家自己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还有一次,她已经上初中了,邻居婶子让她帮忙送东西到邻村的女儿家,她到了后发现那家锁着门。打听了邻居说是走亲戚晚上回来,于是她就拿着东西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清晨,把东西放到人家手里她才回家。
诸如此类事还有很多,白露被邻里评价为实诚孩子,当然也有人说她傻,并猜测是不是小时候落水烧坏了脑子。其实对她来说,这仅只是一种习惯。一步一个脚印,每做过的一件事,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头,堆砌出一条她人生的轨迹,过去如此,未来亦如此。不求被人称颂,但求无愧于心。
可是如今,她自己打破了。
卷毛有个很文艺的名字,童年。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恶心,所以只让别人叫他小童。他一边稳稳的将车子开上大路,一边留意着耳机里的动静。听着听着就纳闷起来,摘下耳机塞到副驾位老何的耳朵里,“你听听。”
老何嫌他胡闹正要发作,一听清里面内容就顿住了。
俩人面面相觑,小童大咧咧的说:“不会是她爹死了吧?”
老何不赞同的撇撇嘴。
后座闭目养神的程睁开眼,问:“怎么了?”
俩人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好,干脆把耳机拿下来,“要不您听听?”
程疑惑的接过无线耳机戴上,反应比他们俩平静多了,只是挑了挑眉,然后扭头看向车窗外,车子正经过医院后门,他突然叫住:“停车。”
小童诧异的急刹车,幸好地上有积雪一直没敢开太快,车子停靠路边。程视线锁定在某处,小童和老何随着望过去。
医院和旁边一栋建筑之间一条狭窄的胡同,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雪地里,仔细辨认一下是蓝色的,有点眼熟。
老何先反应过来,低声说:“是那女孩子,白露。”
小童也认出来,刚要开口,被老何嘘声制止。
程面无表情的听着,心里却有些微微的震撼。居然会有人哭得这么投入,哭得直打嗝,还不时地擤鼻涕,远远看过去,能看到她身子不停的颤动,好像随时会因力竭而扑倒在雪地上。
脑海里浮现出几天前她在他掌下静静流泪的画面,在那种情况下,她都不肯求饶,不怒骂,平静的让他觉得不正常,还以为她傻到没感觉,原来那只是没触到她的底线……
听到前面卷毛嘀咕:“这小傻子咋了这是?”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因为背叛了自己。”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恍惚中好似看到一个瘦削少年,愤怒却又无力,在深夜的街头用力捶打着粗实的树干,用脚踢,用头撞……耳畔似乎有个嘶哑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要做一个坏人。
此去经年,如今他早已不再羸弱无助,却也被打磨得冷硬无情,视线从那一抹蓝色收回,他漠然道:“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