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戳破了马车顶棚,任知节忍着心痛的感觉,从腰间摸出了些铜钱,她摸出钱币颤抖着双手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掌管天下钱庄的阳天君之徒,周宋摩挲着腰间的白玉箫,笑了一声刚准备说话,任知节就回他一句:“你要敢取笑我,我就偷了你的濯心去当铺。”
周宋便摸了摸鼻子,不吭气儿。
任知节看着周宋跟周墨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就来气,周墨虽为阳天君,身上除了那件用金线所绣的袍子之外,从不揣任何钱财,他要缺钱用,随意找一家钱庄进去刷脸便是。任知节倒是也想无论去到何处,大摇大摆地走进钱庄坐着,便等账房送上钱财来,可是每次周墨都摸着胡须嘲笑她:“想混到我这份儿上,须得等我百年之后,你承了阳天君之位才行。”
所以,任知节很穷。
此时,他俩已经一路过了陇州与岐州,行了数十天,来到西京长安城外的一处茶棚边上,那马车车夫只肯送到长安,收了佣金便准备找些生意回鄯州去。
任知节从马车上下来,只瞥了一眼长安城高耸屹立的朱红色的城楼,便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震撼与平和。长安城曾做过几朝国都,千百年积累的丰厚底蕴能使每个人心中都带着朝拜之情。
皇甫惟明离开天策府来到朝中任官时,任知节也随着来到长安居住过一段时日。
皇甫惟明的府邸在东市,那里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高得看不见头的院墙,以及入夜后一声声狗吠,她坐在主屋顶上,还可窥见大明宫城楼琉璃瓦飞起的一角;那时候她也跟着天策府的师兄师姐们几乎逛遍了长安西市的酒肆茶楼,欣赏了无数美貌胡姬赤着白皙的双足于台上舞出的异域风情,台下茶座从不缺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笑声喧闹声充斥着她的耳膜。
长安城实在太过繁华,而这样的繁华,就忍不住让她想到千里之外的鄯州,那里也是同等繁华,只是鄯州的繁华却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
皇甫惟明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如今吐蕃蠢蠢欲动,陇右不知何时便会打起仗来。
想到还在吐蕃当达扎路恭小舅子的李,任知节叹了口气,也不知若是吐蕃跟大唐真的打起来,李沁李姐弟在逻些城如何自处。
马车车夫驾着马车绝尘而去,任知节牵着青海骢,轻轻拍了拍青海骢马脖子,便准备进茶棚去叫一碗茶吃,这时周宋却忽然道:“难得来一次长安,不如知节师妹领我去西市玩玩?”
任知节转头看向他,周宋正目不转睛看着长安城人来人往的大门,然后又望向任知节,道:“我请客。”
任知节二话不说,牵起青海骢当先一步:“我们走!”
周宋虽是个从小生活在东都洛阳的富贾人家公子哥,却是第一次来到西京长安。长安不仅为大唐国都,更是胡夷诸国的朝拜之地,带着君临天下的恢弘气势,他随着任知节进城,虽面上不显,心中却大为惊叹。
从外郭城的明德门进入,便是直接踏上了长安城主干道朱雀大街,这条大街将长安城划分为东西两面,街东归万年县辖,街西归长安县辖,下辖两县取万年长安之名,而沿着这条街直走,便是位于长安城正北方的皇城,皇城有东西向街道七条,南北向五条,道路之间分布着中央官署和太庙、社稷等祭祀建筑。而皇城之后接承天门,承天门后,便是宫城。
任知节并没有带着周宋在长安城中四处游逛,而是径直往西市而去。
西市乃长安经济贸易中心,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往来异国人士数不胜数,任知节在长安居住时闲得无聊,除了去乐游原上骑马,便是来西市淘些好东西,以及欣赏各教坊的胡姬歌舞。
一路上,她向周宋描绘了胡姬们窈窕的身段以及轻盈的身姿,说着说着她轻轻一跃,做了个旋身的动作,这动作若是让舞姬来做,那必定是轻纱漫舞笑意盈盈的诱人姿态,可在周宋看来,这个来自天策府的师妹是想杀他个回马枪。
周宋摸摸鼻子,假笑着说:“师妹,你不就是想让我请你去看歌舞吗,去去去,看看看,只是你千万别想不开扭腰了,万一扭断了,任爷爷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皮拿去给凤息颜做鼓面,琴拿去给大爷做琴弦。”
任知节面无表情:“哦,若是我爷爷拿了你的筋给大爷做了琴弦,那我一定会排除万难,天天去听琴,听你在这个世间遗留下来的最后的声音,缅怀你那已消失于天地之间的微笑。”
周宋:“……”
便她虽然不懂乐器,可是却特别喜欢看金发碧眼的胡姬们随着音乐摆动软绵绵的腰肢,她还年幼时,便常常死乞白赖跟着师兄们去西市教坊看歌舞,那时有好几个天策府师兄还取笑过她,若她抱着傲雪贪狼枪上抬去随胡姬舞上一曲,那便是窈窕女子情挑不懂风情的木头将军了。
两人一路拌嘴行至西市一家名为千金坊的教坊楼下,楼梯口的小厮很自觉地赔笑着想替任知节将青海骢牵回后院去,青海骢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朝小厮撅起了蹄子,那小厮被青海骢动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任知节笑笑拍了拍青海骢马脖子,道:“小海,乖乖地去那边吃点儿好的,待我去学了一流的歌舞,回来跳给你看。”
青海骢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那小厮往后院走去,而周宋则站在任知节背后嘟哝:“古语有对牛弹琴,今儿我师妹有对马起舞,真不愧是我师妹。”
任知节懒得理他,抬脚便往千金坊内走去,走至门口,才发现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告示,她凑近一看,这张告示竟是一张人像,那人披散着长发,鼻梁以下皆遮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画像的画师功力也十分了得,只画这双眼睛,便将这眼睛中幽深难测的气势画得入木三分,犹如真人亲至。画像下则写着一行字:恶人康雪烛,剖杀多名女子,罪恶滔天,天地难容,若见其人,当诛杀之。
剖杀多名女子?
任知节有些震惊,随即掳起了袖子叉在腰间,一副随时要找人拼命的样子,世间竟有如此辣手摧花之人,她那颗妇女之友的心开始火热了起来,待她正要仔细看那画像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推门出来,正巧与任知节撞了个对面。
两人愣了愣,任知节还未说话,那女人已经睁大了眼睛,然后惊呼:“这不是任知节任姑娘吗!”
她话一出口,任知节更愣了,她当年整日混迹教坊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稚龄女童,之后她随周墨游历诸国,浑身皮肤被西域风沙吹得微黑,身量也比一般大唐女子要高挑许多,可以说与之前的自己简直大相径庭,这个女人怎么认出她来的。
那女人看任知节一脸懵逼,便一挥手中手绢,垂泪道:“任姑娘,你好狠的心,当年姚黄还在教坊中起舞时,你便日日来看我跳舞,说每日总想着我才能入睡,如今不过四五载而已,便将姚黄我,忘了个干净么?”
任知节:“……”
周宋:“……”
任知节盯着周宋诧异的目光咳了几声,清了清嗓:“我自然是没有忘记姚黄姑娘,如今我刚回长安,不是马上就来千金坊看你吗?”
姚黄哭得更厉害了:“冤家,当年我明明是在牡丹坊起舞的。”
周宋:“……”
任知节:“……”
嘤嘤哭泣着的姚黄将懵逼着的周宋以及任知节师兄妹二人迎进了千金坊,这千金坊乃是西市教坊中最为出名的,除了胡姬歌舞一绝之外,还有数名擅奏琵琶、箜篌等乐器的伶人,且个个姿色绝美,引得长安城各路豪客竞相追逐。
任知节与周宋落座时,台上正有一名胡姬表演舞蹈,一身鹅黄色衣裙,轻纱遮面,手腕、脚腕、腰间皆系了小小的铃铛,每每动作,便有悦耳的铃铛声踏和着节拍,分外美妙,而胡姬那双带着俏皮笑意的蓝得滴水的眸子更是令人心醉。
任知节刚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姚黄便一手叉腰,站在堂前喊道:“姐妹们,任知节任姑娘又重回咱们西市教坊了!”
任知节正抬着酒杯的手一僵,她缓慢地抬起头来,正看到那台上的胡姬也不跳舞了,扭着那小蛮腰便朝她本来,铃铛声儿一阵一阵儿的,摧得她心口发疼。
“知节!”那胡姬一下子跪倒在任知节桌前,她口音有些奇怪,然而带着哭腔,以及那双含着水汽的蓝眼睛,直叫人我见犹怜,“你终于是回来了吗?”
任知节干笑:“姑娘你是……”
她话音未落,那胡姬的眼泪唰一下便流了出来:“当年你明明说我是你见过的跳得最好的,你说我是一颗来自沙漠上的明珠,在这西市教坊中熠熠生光,你永生也不会忘记我的!”
“臭丫头,知节明明说我才是跳得最好的!”
“明珠,少编瞎话!我才是知节最喜欢的舞姬!”
“哼!臭丫头,来战!”
“你要战,我便战!我姚黄生平从未怯战!”
“……”
任知节:“……”
周宋:“……”
看着那一个个姿容姣好的舞姬们叉腰斗嘴,火药气十足,连奏乐的伶人们都凑过来看热闹了,周宋才扶着额头,看向任知节:“知节师妹,你究竟是招惹了多少美人。”
任知节无辜脸:“我真的觉得她们都跳得很好啊。”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完,将酒杯放回桌上时,忽然觑间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一个黑衣人,他一头灰白长发披散在脑后,似乎颇有些年纪了,然而身量却十分健壮,手执酒杯的姿势也极为优雅,似乎是从小生活于富庶优渥的家庭。
她看了一眼,正准备移回视线时,那黑衣人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扭过了头,他鼻梁以下被黑布所遮,然而面颊露出的部分却不露丝毫老态,眉眼细长,正是盛年男子的模样,而那双眼睛则深不见底,似乎藏了许多东西。
任知节只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眼熟,再想细看时,胡姬明珠已经拉住了她的手,冲姚黄道:“知节,你告诉姚黄,当年你最青睐的舞姬就是我!”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正要劝各位美人们吵架事小跳舞事大时,却感觉到明珠柔弱无骨的手在她手心中划了几笔。
从前她与西市教坊的舞姬们交好时,便爱玩这种游戏,舞姬们将她双眼用薄薄的丝绸蒙住,然后在她身前起舞,她看不见舞姬的相貌,却能看见舞姬们起舞的身姿。
然后舞姬们笑着跳完,在她手心中写下自己的名字。
玩得久了,任知节也能凭着这些比划,大致猜出来她们在自己手上写了什么字。
这次,明珠悄悄在她手中写了个“康”字。
康?
任知节皱了皱眉,再看向那黑衣男子,忽地想了起来,这不正是那告示贴的剖杀数名女子的恶人康雪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