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抱着琴跟着杨逸飞去往漱心堂,从徽山书院至漱心堂要经过长歌门初阶弟子练琴的居所,初学者对琴并不熟悉,那些单调的琴音混杂在一起,哐哐当当,犹如厨房中的锅碗瓢盆全部砸在一起,任知节听得一脸纠结,杨逸飞看她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只笑着摇摇头,并不说话。
待回了漱心堂,杨逸飞接过那把琴,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任知节一边看着他房中书架上塞得满满的书卷,一边偷偷扭头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也就越不安起来。对于长歌门这些爱琴之人来说,琴便如同生命一般,若是有人折了她的枪,她估计就得折了那人的头。
她正要说要不干脆就赔杨青月一把好琴得了,便听杨逸飞笑道:“知节师妹枪法真是不错,只刺断了琴弦,并未对琴的面板造成任何损害。”
任知节凑了过去,正对上他满面的笑容,她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那应该怎么弄。”
“换一根丝弦便可。”杨逸飞道。
一听到只用换一根琴弦,任知节心下大石落地,她笑眯眯地朝杨逸飞道:“那就拜托逸飞师兄了。”
杨逸飞笑笑,松了绒扣,从琴身的雁足上将断掉的老弦拆了下来,从矮几旁的木匣中取出一根新琴弦,拉到合适的音高,再缠回雁足上。任知节也曾经看过任栋换琴弦,任栋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太好,雁足很滑,稍一不注意,绷紧的琴弦便会松下来,她当时觉得不就是缠根弦吗,那还不容易,便自告奋勇去帮忙缠弦,结果花了两个时辰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不说,还把其余六根琴弦也全部弄松,任栋气得胡子都歪了。
那时候她就感叹,换弦真不容易。
任知节看杨逸飞取弦换弦,只觉得他动作极为娴熟,只片刻功夫,杨青月那张琴便已经恢复了原样,七根绷紧的琴弦在窗外照进的阳光中闪着银光,任知节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了琴弦上,琴弦的震动从面板处回响,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杨逸飞起身拿起装了琴弦的木匣,任知节看向他,然后发现原本被木匣压住的地方是一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上面模模糊糊描了个人像。
师兄居然画了人像?
任知节嘿嘿一笑,只觉得估计是杨逸飞暗恋的某位佳人,她仔细看去,决定看清五官之后,到周宋面前八卦八卦。
画中的人披散着头发,黑纱覆面,只一双眼睛和眉毛露在外边,任知节左看右看,都觉得作为一个温润如水的长歌门女弟子是万万不会长出一双杀气浓郁的剑眉的,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就算她男友力max,至少眉毛还是很像个正常女人的。她又看那双眼睛,只觉得这双眼睛虽描于纸上,却又蕴含着极为幽深的感情,宛若真人。
她脑袋里蹦出一个名字,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猛地回头,正是刚放好木匣的杨逸飞。
杨逸飞一身白衣,身姿潇洒利落,相貌清俊,眉眼带笑,怎么看都是出身名门的翩翩公子,任知节叹了口气,他有些奇怪,问道:“师妹为何叹气?”
任知节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逸飞师兄,你……就算是喜欢男子,也不能是康雪烛那等罪恶滔天之徒,此人剖杀数名女子,罪不容恕,绝非良人。”
杨逸飞:“……”
杨逸飞听见那个名字,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些许,他走到矮几前,看了看矮几上那揉的皱巴巴的康雪烛画像,然后伸手拾起,随意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他转头看向任知节,笑道:“让师妹误会了,我画康雪烛,乃是想将此恶徒的面目熟记于心,日后取他性命,为我好友报仇。”
“好友?”任知节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之前舞姬明珠对自己所说的,康雪烛为了完成亡妻雕像,骗了无双女子,以刻刀生剖女子各个部位。她看向杨逸飞,却见杨逸飞站在窗前,抬起了手,他的手纤长白皙,在阳光之下白得几乎透明,然而这双手却有些颤抖。
“七秀坊琴秀高绛婷,我的知交好友,被康雪烛生生剖开了双手。”杨逸飞淡淡道,他背对着任知节,任知节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平淡不带丝毫笑意的语气中觅出了一丝杀意。
她想到了那时长安教坊初见,杨逸飞一身白衣,一手抱琴,铿铿琴音中杀机毕现,那双永远带着温润笑意的眉眼中杀气满溢。
他千里追杀康雪烛,便是为了知交高绛婷的剖骨之仇。
然而那次她并不了解他对康雪烛的恨意,只觉得西市平民众多,贸然开战会伤及无辜,便拦住了他。仇人就从身前溜走,混入西市街道之中,任知节光是想想,便能感受到杨逸飞的不甘。
漱心堂中陷入了沉寂之中,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投在暗红色的梨花木矮几之上,这间小小的屋子中还隐隐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良久,任知节双手叉腰,朗声道:“放心,逸飞师兄,你的知己便是我的知己,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你不便离开长歌门,我便替你千里追杀那恶贼,待找到他,一枪捅死便是。”她早因为康雪烛剖杀女子而恨得牙痒痒,一听高绛婷乃是师兄杨逸飞的知交好友,便从身后拔出傲雪贪狼枪来,将枪身重重杵在地上。
杨逸飞转头看向她,见她一枪杵地,银甲红袍,颇有气势,只当是小孩子一头血气上涌,不由得笑了笑:“胡闹,康雪烛武艺过人……”
他话音未落,就见任知节瞪大了眼睛:“师兄,你怎么能怀疑我的武力值,知节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啊!”
杨逸飞:“……”
任知节拍拍胸脯,然后掳开了臂甲,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你师妹可是被众多佳人夸赞为比孔武有力的男子更能带来安全感的人啊。”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骄傲吗师兄!”
杨逸飞:“…………骄傲。”
修好了杨青月的琴,任知节只觉得心情大好,连江南冬日这冷冰冰的阳光都带上了融融暖意,她向杨逸飞道了别,抱着琴从漱心堂出来,坐在漱心堂码头的船夫们见她满脸笑容的样子,都笑道:“任家小姐今儿这么高兴?”
她一扬下巴:“当然!”
解决了大爷的睡眠质量问题,她背上那口大黑锅也该拿了下来。
她一路雀跃着往怀仁斋走去,一路上绿裙飘飘的长歌门女弟子们都笑着朝她点头,说着“今天的知节英姿更甚从前了呢”,她朝女弟子回以朝气十足的笑容,惹得女弟子们脸颊微红,忙不迭地扭脸小跑。
她回了怀仁斋,将前一天烤肉剩下的几片羊肉串在了竹签上架在了炉子上烤,准备给杨青月送去。冬天天气冷,前一天剩下的羊肉虽没有刚切出来的鲜美,却也并没有变味,可以入口。
她看着羊肉在明火灼烤之下滋滋冒油,便想着杨青月是江南人,口味清淡,光吃羊肉腻得慌,便又从厨房里找了些早上剩下的红枣与银耳,熬了一盅银耳羹,顺着江南人嗜甜的偏好,加了些糖。
任栋见她在厨房忙活,还以为是在做菜孝敬爷爷,笑呵呵地摸着胡子走过来,准备提前检验孙女儿手艺,却见她将烤好的羊肉以及熬好的银耳羹装进了食盒之中,他有些奇怪,开口道:“知节,这么冷的天,我们是要去哪儿踏青啊?”
任知节将食物装好,提着食盒走到厨房门口,拍了拍任栋:“爷爷,这么冷的天,当然是待在家里最好了。”
“那……”任栋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食盒。
“哦。”任知节笑道,“给杨大哥做的。”
任栋:“…………你哪个杨大哥……”
“长歌门还有其他姓杨的吗。”任知节道,她拍拍任栋的肩“爷爷乖,回来我就给你做好吃的,别吃醋哦么么哒。”
任栋:“……”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孙女儿提着食盒,回房抱起了那把琴,然后慢悠悠地走出了怀仁斋,只觉得身后一阵阵寒风萧瑟。
杨大哥,姓杨的大哥。
呵呵。
远处,偏僻的院落中,正在扫着满院子落叶的杨青月打了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天,正是冬日难得的晴朗,天穹一片蔚蓝,一丝云彩也无,正午阳光暖融融地打在他身上,他揉了揉眼睛,黑眼圈浓重。
“困死了。”杨家大哥闷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