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挑了担来,引出大姑娘小媳妇娃崽们的惯常手段便是吆喝,或者拿个拨浪鼓摇。林娇估摸着那个李果儿也该来了,外面却一直听不到什么响动。晚上想蒸馍的,面都和好了,就等着李果儿送蒸笼来,要是他不来,只好又去石寡妇家借。洗了手便想出去看下。刚到堂屋口,居然看见杨敬轩站在自家院子外的门口,手上提了串用绳吊起来的物件,其中正有等用的蒸笼。
林娇往他身后张望了下,不见李果儿的身影,有点奇怪,看着杨敬轩问:“敬轩叔,你这是……”
杨敬轩刚才到了,犹豫着是把东西悄悄放院子门口就走还是交待一声,还没定下主意,见她恰巧就出来了。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举起手上的东西,解释说:“刚在村口碰到那个姓李的货郎,就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了。”
林娇接了过来,看着他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杨敬轩避开她目光注视,含糊道:“他……说突然有急事,不进村了,才叫我帮你把东西带来的。”
林娇哦了一声,说:“那麻烦你了。钱也是你垫的吧?你等着,我进屋拿来还你。”
“不急,”杨敬轩叫住了她,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递过了刚才一直藏在身后的那朵绒花,嘴里蹦出了俩字:“你的。”
林娇见他手上居然还拈了朵头花,很是意外,并没立刻接过来,先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僵硬,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应该是他在货郎担子那里看见了这朵头花,才顺道买了送自己的。只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这样奇怪。
没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古板的大男人,居然会不避嫌地送自己头花。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是在讨自己的喜欢?
林娇一下觉得十分开心,急忙接了过来。虽然不习惯头上顶一朵花,还是立刻插在了鬓边,然后侧脸过去冲他一笑,问了句她觉得这时候应该问的话:“好看吗?”
她这反应落入杨敬轩的眼中,却叫他更郁闷。刚才那姓李的货郎说是她要买这花才托他一并带过去的,但他一听就知道不过是借口,肯定是李果儿送她,而她也是知道的,两人心意相通,她收到花才这么高兴,甚至不避嫌地立刻就戴在头上了。
杨敬轩闷闷地应了声“好看”。
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把这事挑明的,同时也应该表明自己支持她和那个李果儿的立场,就像之前那个晚上答应过的那样,好叫她早点放心。但是现在他就是不想开口。仿佛装作不知道,这事情就可以一直拖下去。
林娇见他不过敷衍地说了声好看,口气听着极其勉强,仿佛有什么心事。心想他能送自己花,就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别再想他嘴甜能再哄自己。只好收起得瑟的心,改口道:“你有事?”
杨敬轩定了下神,说:“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过来顺便再跟你说一声,我接下来有点事,可能不大在村里了。你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的话,进城的时候直接去衙门找就是。”
林娇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这话背后的隐含意味,应该是官府中出了什么事。想了下,便说:“我晓得了。说起来,以后真的有不少地方要敬轩叔你帮忙呢!”见他停住转身的动作回头望了过来,笑道:“是这样的。我不是三天两头要送能武进县城去看眼睛吗?每次路上来回就要大半天,能武的眼睛想治好又不是三两回的事,所以我想搬到县城里去,顺便再做点小生意。地方已经看好了,就在城南那爿,有家小脚店,我正准备盘下来。往后要真做了,还要敬轩叔你多看顾着点呢。”
杨敬轩的惊讶已经不能用一般来形容了。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女人,不声不响间竟定下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看着还胸有成竹,仿佛已经谋划了很久似的。压下心中那种被忽视的受伤感,迟疑着问道:“你……一个女人家,搬到县城能立得住门面?”
林娇笑道:“世上哪有天生就能干的人?什么都是被逼出来的。能武要治眼睛,以后还要娶媳妇,处处都用钱,这么死守着几亩地,到哪天才出头?等我到时候真搬过去了,事情也就一件一件拿起来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吗?我要是有难处了,敬轩叔你也一定会帮我一把的,是吧?”
杨敬轩看出她大约是不会改主意了,想了下,说:“进城盘店要不少钱吧?我这几年的俸银都放我妹子那里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但几百两大约还是有的,你要不嫌少,我拿来借你。”
这个人虽然祖上是地主老财,但到他爹手里时就败落了。放他妹子那里的那些估计就是全部家当了,现在居然肯全都拿来借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没一点儿感动,那不是真的。
“敬轩叔,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那可是你以后的老婆本儿,我怎么好意思伸手?万一赔了,可叫我拿什么还?”林娇半真半假地玩笑了一句,又压低了些声儿,笑眯眯说,“实话跟你说吧,上次我挖出来的那个瓦罐里,银子可不止二十几两呢。我是怕别人知道了眼红才往少说了的。现在只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
杨敬轩听她取笑自己。从没人敢这样对他玩笑。偏见到她取笑自己说“拿什么来还”时的那俏皮样儿,心尖竟也随她话忽悠儿地一颤,眼睛不由自主又落她鬓边刚插上的那朵花,心里说不出来的什么感觉。又听她说瓦罐里不止那么二十几两,还叫替她保密,俨然就是把他当自己人的样子了,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竟也立刻信了。直到再过些时候,终于知道她胆大包天瞒了自己干那事情的时候,再想起如今的一幕一幕,这才如梦初醒,沉痛反省原本也算谨慎的自己何以当初竟会糊涂至此,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简直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暂且压下不表。
林娇目送满腹心事的杨敬轩离开,过了几天,县城里的那牙郎便不辞劳苦地赶到了桃花村,说卖主松口了,就以八十两成交,只契银须当面两清,不能拖欠。
林娇还价后,原本想那卖主若不肯接受,自己还可加个五到十两,没想到卖主急着脱手,这就接受了自己出的八十两,自然也不再拿捏,爽快应了下来,与牙郎约好次日便去交易。到了第二天进城,由牙人作中保出具契书,仔细看了一遍见并无疏漏,双方便在契书上具名按指。林娇收了钥匙,卖家随了她到银楼收八十两,牙人从买卖双方各得一两做中介所得,买卖便完成了。
村口老杨家的媳妇春娇要和小叔子搬到县城里去了,听说还盘了个小脚店,往后就靠这个营生。这消息随了林娇去找石寡妇问她愿不愿意兼种她家那三亩田之后不胫而走,一时成了村人热议的话题。胡兰花李氏等人眼红之余,纷纷摇头叹息,说她这样进城抛头露面,每日里来往打交道的都是马帮骡队里的男人,迟早一定是要闹出丑事的。石寡妇虽也有些担心,只见林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田让给她种,自己一身力气,再多种个三亩地也不会趴下,一年下来收成却多了不少,自然乐意,见那些女人背后诋毁,便力挺林娇。但不论是质疑派还是支持派,所有人都一致相信,春娇之前从堂屋下起出的银两肯定不止原先说的那么一点儿,有人甚至活灵活现地说:“白花花地一大堆,日头下晃瞎了人眼呢!”说得仿佛自己亲眼看见一样。
林娇没理会这些议论。只是忙着准备搬家的事。脚店和杨氏的家恰巧离得不远,林娇知道她在这里住了多年,对叫工匠肯定比自己有门路,便特意上门求教。杨氏听到她竟盘下了家脚店要开张,很是意外。她是个热心人,何况之前与林娇还有点交情,自然不吝余力相帮,叫了认识的木匠泥瓦匠,林娇重新装修这脚店登时省力不少。中间杨敬轩也来过几次。那些工匠知道了这女掌柜和他是同村里出来的亲戚,自然更不敢耍滑偷懒。林娇雇他们的工钱出得虽与旁人一样,但包的中午一顿饭食却管饱,不仅管饱,白面馍荤菜隔个三两天也有一次,不像有的东家,天天就只上黑豆面豌豆馍加咸菜,嘴巴吃得淡出了鸟,所以干活分外卖力。一个月不到,脚店便改造装修得差不多了,里外焕然一新。
最后一天,林娇叫了酒菜款待了工匠,支付工钱后遣散了人,自己独自一人从房钱转到屋后,又从屋后转回房前,抬头看着用新漆刷得崭新的脚店招牌,心里满意极了。
整葺后的店里,楼上用杉木板总共隔出了十五间大小不一的房间,楼下一色是通铺,墙壁粉白,所有寝具料子虽是耐脏的蓝灰色粗布,却干干净净。前面院子里,左边是灶房,右边搭了凉棚,放几张桌椅供留吃饭的客人用,边上是个大茶缸,茶水全天免费供应——和那些大客栈自然不能相比,但比起外面街上那些上了年头进去就一股味儿的同等小店,简直是鹤立鸡群。
因为客源对象是来往客商,所以林娇不动搞那些杂七杂八花架子招徕客人的念头,一切都以干净外加牢固耐用为目标,所以虽然整间脚店都整饬了一番,焕然一新,但加上工匠们的工钱,实际所费也不到二十两,可算物美价廉了。而且在后院也留了两间供林娇自己和能武住的屋,砌了道墙与前面的屋子隔开,门一关就是个独立的小院,可算清静。
杨氏查过黄历,说大后天就是黄道吉日,叫到时候开张,自己送一长挂鞭炮来,噼啪一响,保管惊动半条街。
林娇买了些东西到了杨氏家里,谢过她这些时日的热心帮忙便回了桃花村。
时令已是八月,石寡妇刚从书院回来,送走儿子石青山入州府秋试。且这一趟过去,听院长夫人私下的意思,等秋试后一回来,不管中不中,就想与石寡妇正式说亲,喜得石寡妇恨不得拜天拜地,只见儿子对此懒洋洋地仿佛提不起劲,怕落入院长夫人眼中不喜,暗地里敲打了一回,送走儿子后,也就满怀希望地回了,暗地里准备着定亲用的彩礼各色物件,只等到时候的好消息。心里有了喜,不被人知道最是难熬,别人那里不好预先把话说得太满,林娇那里却行。当晚特意摸了过去,喜气洋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林娇真心实意恭维了一番,顺道也说自己大约这两日就要和能武搬进县城,石寡妇忙说到时候一定帮着搬家,话到很晚才回。
第二天无事,林娇一早熬好能武的药后,朝能武细细打听了往雁来陂的方向后,叮嘱一声,提了个干粮篮便出了门去。
她是想在离开前,去雁来陂看下。
其实自从那场大水过后,她就一直存了想去实地看下的想法。也没什么特意的打算,只是觉得自己前世的饭碗好歹和这沾点边,上次侥幸逃过了一劫,不去看下,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只是之前一直没空,也就拖了下来。现在总算得了一天的空,再不去看看,明天就要搬进县城,往后更不可能特意去看了,所以便过去了。
雁来陂在当地很有名,几十年前曾是附近十几个乡县灌溉用水的宝地,所以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林娇没费多大劲,大约中午不到,便找了这地方,据说拐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
大约是已经废弃了多年的缘故,靠近时的道路几乎被荒草掩埋,林娇费了些力气,最后才爬上了那道不高的山梁,站在山梁上向下望去,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还是吃了一惊。
她的面前,是一个大得只能看到模糊对边坝线的土坑,以她的估算,若正常蓄水的话,容量大约四五百万立方,按她的眼光看,只是个小型水库,但在这里,估计当年是项大工程。坑底乱石嶙峋,长满了荒草,当年沿着山体建下的堤坝痕迹还在,但早已裂痕斑斑,有些豁口宽得甚至可以钻进一个小孩。而就在她脚下所站石梁的右侧,是一道长度超过百米的完全坍塌的残余坝体,附近干涸下游处,到处是被大水冲刷过后留下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旱塘痕迹。
差不多两个月前,就是从这道坍塌的豁口,因了暴雨满山积存到这里的水冲了出去,淹没了包括桃花村在内的一片村庄和农田。
林娇想象着当时大水决口直冲而下时的景象,禁不住还是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朝远处坝底几道宽大的豁口处走去,想看个仔细。
坝底坑洼不平,有些地方还积了余水,泥泞一片,边上乱石处倒都是干的还可落脚。林娇踩着乱石小心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豁口边上已经有个人负手而立,看侧影,一动不动地仿佛在沉思。靠得再近了些,才看清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花白短髯,头上戴了顶草帽,一身短打的麻黄葛衣,脚上是双草鞋,看着和附近村里的寻常老汉没什么区别,以为只是没事儿过来睹物思古的,并不在意,把自己的篮子往石头上一搁,便朝那几道豁口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