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是一片规模不小的树林,内中种类无数,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唯一一致的是每一棵上都刻有一个名字,干枯已死的也不例外。那是墨家历代门人的墓碑,墨者心中最神圣的所在。
竺梓松看着肖长枫连连点头,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哪想得到师兄竟会允许自己前往祭拜。
“走吧。”肖长枫带头出门,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得很是辛苦。
“师……,你的腿,伤得严重吗?”竺梓松小心翼翼问,他完全记不起当初下手的轻重,这时也只能希望还有完全康复的机会。
“坏了筋脉,好不了了。”肖长枫笑笑,失落地看看脚又看看手,“手也是,拿不住东西。”
竺梓松难受得不得了,恨不得揪下自己的胳膊腿脚给他师兄安上,手摸到塞在腰间的魔杖,灵感一现,赶紧掏出来晃悠着回想治疗咒语,结果……半天没想到一个合适的。
【该死的伏地魔,竟然只知道止血咒和愈合咒!】竺梓松愤愤,那魔头从来只伤人不救人,好不容易想到个能作些补偿的机会又没了,要不赶明儿再回英国去研究研究?
肖长枫好奇地看着男人掏出一根古怪的短棍,比划了半天又脸色阴晴不定地收了回去,接着又讪讪对着自己笑。他总觉得那傻笑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还有熟悉。
咔咔跟在两人身后,抬首挺胸地晃着尾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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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不远,转眼功夫就到了。
竺梓松呆愣愣地望着新栽的二十多株小树苗,立刻红了眼眶。
肖长枫觉得他的样子实在不对头,状似随口问:“你还记得他们每一个的样子吗?”
“当然。”竺梓松脱口而出,随即醒悟,看了眼淡淡望着他的肖长枫,知道谎已经破了。七师兄早年受伤残疾,一直留在山里不曾出去过,而与严峰关系再好的外人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竺梓松别开眼不敢再看,等着质询逼问甚至直接驱赶,不想只得一声幽幽叹息。抬起头,肖长枫没再看他,自顾自看着一棵棵树,淡淡开口:“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呢。”
这话没错,竺梓松也认,但听在耳里仍是如同雷霆重击,没血色的脸刹那白得像张纸。
“全是。”肖长枫还是没看他,指了指面前的树苗,神色平静得不像活人,“真不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
竺梓松盯着刻了谭一霆三字的小松树不放,他当然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要不是这个人,自己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可……要不是自己受不住激,后来又收不住手,墨家怎么也不会弄到现在这般境地。杀了他们的,确实自己啊。
“他不是……应该不是有意的。”竺梓松低声开口,他倒不是想替自己开脱,已经这样了,任何忏悔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是,他真的真的没想过要弄成这样。
“他当然不是!”肖长枫嘟囔了一声,肯定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对方似乎没听见,只神情迷茫地看着疏疏朗朗的树苗,一株株看得很仔细,还不时伸手摸摸。
肖长枫明白眼前这人来历不明,对墨家的熟悉程度高得需要警惕,但这一个多月来除了个整日阴沉着脸的小师弟就没见过其他人,这时有了个说话对象,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听又是不是早就知道,絮絮叨叨地开始介绍树苗背后的人物。
竺梓松排行十七,眼睁睁地看着刻有十六师姐名字的树苗旁边紧挨的便是十八师弟的,连肖长枫也是微微停顿了片刻便跳过自己,虽知这是天经地义,还是忍不住眼睛发涩。后山是墨者的归宿,竺梓松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早早便想好了以后要选什么树种,只是如今,他已经没了待在这儿的资格了。
一直走到排行二十二的严峰跟前,竺梓松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刹不住地滚下来。严峰和他都是被捡进山的孤儿,比他小不了几岁,出山前整日厮混,后来知道了自己异于常人的性向也不曾避开,依旧和自己勾肩搭背。要是有谁半开玩笑地讥讽自己,他总会替自己出头,连本带息地泼回去,也因此和好几人闹僵了关系。
小家伙就是太耿直了,也不知大师兄背后说了什么,让他第一个跳出来指责自己。那傻小子,自己什么时候骗过他了,他怎么就不信自己呢!如果当时有个人肯站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一句话,或许就够他冷静下来,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莫及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处事最公平的师兄,还是关系最铁的师弟,一个都没有。
【做人这么失败,冲动又没分寸,也不知老师当初看中我什么!】竺梓松很想嘲笑自己,却发觉嘴角重得根本勾不起来,只好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
肖长枫看着立定在严峰跟前不肯再挪动半分的男人,心中竟不由想到,小严峰一向直肠直肚,喜怒都摆在脸上,生前最亲近的就是那个人,如果有和其他什么人好到这地步,自己真会毫不知情?
一直等到男人平静下来又拿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自己,肖长枫才继续往前走,前面还有两株苗子,二十三师弟,还有更远处,那个人的。
【不是说二十四师弟启敖没事么,为什么还有一株新栽的?】竺梓松红肿着双眼正要转头问肖长枫,视线不经意掠过树干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刻痕,蓦然瞪大了眼,立刻扑上前,拿手指轻划着,就算再多凌乱的划痕也掩不住那三个字——竺梓松。
竺梓松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肖长枫正一脸复杂地盯着那株树苗,他不敢探究那眼神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也不敢想象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丝声音,墨者这个身份,或许并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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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人?”陷入安静的两人背后传来一声清叱。
竺梓松扭过头,看到一身素色的陆启敖走过来,十四岁的脸庞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警惕和防备,心里的惊喜没一会儿就被少年的狠狠一瞪冲淡了许多。
“肖师兄,你带陌生人来这里做什么?”陆启敖板着脸皱着眉,毫不友善地打量着竺梓松,眼神扫过两人正在看的枯黄树苗,黑色瞳孔立时阴霾骤起,大步跨到两人身前,一把将树苗拽出地面,恶狠狠摔在地上道,“这只臭虫怎么配待在这里,师兄你还要把它种回去多少次!”
【难怪这苗子就跟快死了似的。】竺梓松自动忽略了“臭虫”这样的替代词,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启敖又在上面踩了两脚,心脏疼得像被牢牢捏住挣扎不脱,面上却像在看完全不相干的事物。
肖长枫叹口气,默默捡起树苗,掸掉了尘土,看也不看陆启敖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只淡淡道:“回来了就去吃饭吧。”转头又对竺梓松道:“你也一起来吧。”
竺梓松看了眼肖长枫手里病恹恹的树苗,又看看满脸不耐烦的陆启敖,犹豫了一下,还是巴巴地跟着走。
“喂,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这里的?”陆启敖一面走一面开始盘问竺梓松,眼神凌厉得像要吃人。
竺梓松微微不悦,受这样的待遇他无话可说,但现在这脸对陆启敖来说完全陌生,这小师弟对着陌生人竟连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墨家可从来不会教导弟子行事倨傲至此!
陆启敖见竺梓松皱着眉对自己毫不理睬,心头火起,刷地拔剑出鞘:“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认识竺梓松那臭虫?”
【这场景很眼熟啊,简直和那时一模一样。】竺梓松愣愣地看着直指鼻尖的墨剑,完全没有闪避的意识,只发着呆想些不相干的事。
“启敖你干什么!”肖长枫看不过去,拿拐杖拨开剑,一面还替竺梓松解释,“这位伏地魔先生,是你严峰师兄的朋友,不得无礼!”
“严师兄的朋友?”陆启敖略收剑势,微侧着头观察竺梓松的神色,觉得此人眼神闪烁不敢正视自己,一定有蹊跷,当下也不还剑入鞘,只压低了剑尖继续问,“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不像啊。师兄你没看见他看那破树的眼神,还有那只养不熟的死肥猫,要不是认识他,怎么会这么跟着?”
肖长枫旋起眉,看了看不远不近跟着的咔咔,这正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这只猫自竺梓松死后一直由自己养着,虽然抱着摸着都不会反抗,但除了吃饭时间从来不会主动出现,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跟着走了。
竺梓松心头一热,他本以为咔咔只是随便跟着玩,但听陆启敖这话,似乎其中竟有自己的缘故?他就知道,咔咔最聪明了,这次怎么着都得想个法子把它带走,不然由着小师弟死肥猫死肥猫的叫,自己听着都要心疼死了!
“喂,你没什么要说的吗?”陆启敖见对方彻底无视自己手里的剑,只盯着那只死肥猫感动,脸色越发不好看,舞了个剑花便把剑刃往竺梓松脖子上架,“伏地魔?你到底什么身份?”
竺梓松条件反射地就要还手,硬生生顿住,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多错多,侧着头望向没有出手意思的肖长枫,直接开口:“肖……前辈,我认识竺梓松,现在他死了,这株树苗和这只猫能不能让我带走?”
陆启敖本来只是逼问身份没想真动手,不料听到这么一句,不等肖长枫出声便当胸一剑刺将过来,嘴里还恶狠狠,“你果然是那个王八蛋的朋友?竟然还有脸来这里要这些!”
竺梓松堪堪避过,一时意兴阑珊,完全不愿再说话,扭身抓向肖长枫手里的树苗,想要抢过东西直接落跑,反正既然墨家还有人在,就用不着自己这么个罪人来强撑着延续香火。
肖长枫怎么都没想到这人的反应会如此出人意料,瞪圆了眼睛本能地把树苗抓紧了不让抢,另一手捏了拳挥向来人的脸。
竺梓松没躲闪,咬咬牙硬挨了这一拳。肖长枫的拳头没什么力道,骨头却很硬,磕得嘴角生疼。但他浑不当回事,片刻不顿用擒拿手夺过了树苗,避开陆启敖接连而上的剑招,朝远远尾随的咔咔跑去。
黑猫警惕地后退,却也没有撒腿便跑,只警惕地盯着竺梓松的动作。
“咔咔,要不要跟我走?我现在在英国,我保证让你顿顿吃鱼不拿鱼汤拌米饭,好不好?”竺梓松一面躲闪着一面把陆启敖挡在身后以免咔咔被误伤,同时拼命利诱自己的宝贝猫。
咔咔竖着毛冲竺梓松呼噜,它很不满,它觉得自己这是被米饭威胁了,但更不满的是陆启敖。
竺梓松的功夫不是在墨家一贯展现的那样吊车尾,不然也无法一气杀尽那么多人才死,才十四岁的陆启敖自然不是对手,拿着剑在他身后追逐跳脚的样子倒更像被戏弄的那个。
竺梓松不是不把小师弟破绽百出却玩命一样的攻击放在心上,也不是没留意到肖长枫一直站在旁边虎视眈眈,但他不想回头,他只能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咔咔身上,偏偏这臭猫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它不知道自己真的很想它么!
肖长枫听着男人孩子气地讨好咔咔,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能知道这只挑剔胖猫喜好的,能知道如何避开所有警报安静上山的,能知道墨家出了这档子事的,这半天下来所有奇怪之处串在一起,唯一的答案一跃而出,肖长枫高喊一声:“竺梓松!”
被唤了名字的男人僵在原地。
陆启敖亦是一愣,手上动作快过脑子,待得反应过来,墨剑已插进了男人的背脊,鲜血直淋淋地顺着剑往下淌,沾了少年人满手。
虽然习武多年,但陆启敖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与师兄弟过招切磋,不是没有见血的时候,更何况那场屠杀后的残局就是他一手收拾的,只是从没亲手杀过人,脑子一时间有些发闷,直到随手抽回墨剑后竺梓松闷哼着转回身来,猩红眼睛对上自己时才清醒过来。
“你是竺梓松?”从一刹那的慌乱中回过神,陆启敖扭曲着脸,手中带血长剑毫无滞留地再次捅向男人心口,灭门的仇恨摆在那里,他无数次梦到竺梓松那厮并没死,让他能亲手为诸位师兄师姐报仇。如今这场景已然分不清是梦是醒,但他做梦也绝不放过任何机会!
竺梓松本能闪躲,已经重伤的身体支持不了太大的动作,心脏要害堪堪避开,左肺又被捅了个对穿,血沫从口里涌出,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
【终究还是要死在自己人手上啊。】竺梓松疼得蜷起身子,瞥到肖长枫拄着拐杖匆匆过来,好像还叫着让陆启敖停手。
陆启敖已经红了眼,哪还肯理会,正要再行下手泄愤,握剑的右手一痛,竟是那只该死的黑猫挠的,五条爪痕已经见血。再看行凶者,张牙舞爪地半立在受伤男人的胸口上,左前爪还挂了小块的皮肉。
“不关猫的事!”竺梓松睁开眼,勉力把咔咔拎着扔开,不过力气不够,黑猫仅一蹿就又跳了回来,也不管自己的体重压得竺梓松又喷了口血沫。
竺梓松带血的脸颊被毛尾巴扫来扫去,暖暖的进到心里,让身上的疼痛都少了几分,当下也不再试图让咔咔闪开,只挣扎着往后爬,血铺了满满一地。
“启敖你住手!”肖长枫赶了上来,拿拐杖挡住再次抽出又要往下戳的剑,俯下身想挪开黑猫检查男人的伤势,结果同样被挠了一爪,看得陆启敖气愤地又捅下一剑。
肖长枫拦之不及,回头怒视一眼,陆启敖不以为意,捏着剑柄狠狠扭了一圈。
充分领略了什么叫做刀绞之痛,竺梓松面如土色,用尽余力将陆启敖踢开,一把捞过咔咔,拚了命般地喊:“幻影移形!”
不是觉得这程度的伤还能活命,他只是不想死在这里,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