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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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城市直飞纽约,需要花费个小时分钟。

我只带了一个双肩包和一个登机箱,没有其他托运行李。在飞机中看天空,感觉就像一条没有围栏的公路,而且天空中应该也存在着限速。比方说,战斗机飞行的时间和速度,肯定就和普通客机飞行的时间和速度就完全不一样吧?

等快降落前,我跑到飞机上小小的洗手间里敷了个面膜,拔了几根脸上的汗毛,化了点妆,甚至还换了一套新裙子,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怕给祖国丢人。而等出完关后,才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哪哪儿的机场都永远扎着一堆人,不过在这里大家都喷香水,都说着英语。我跟着人流走出去,一眼就看到钱唐独自站在出口处,正笑吟吟地等着我。

嚯!我来啦!我兴奋地跑到钱唐面前,扑上去搂住他脖子。

放手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了下他,钱唐脸色和临走前一样的苍白,但气色好像并没有变化。我的意思是,既然没有相对更糟,这肯定是件好事对吧。

钱唐很自然地吻了我下,牵起我的手,但他刚刚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全收起来了。只有重新迎着我的目光,钱唐才下意识地再迅速提起嘴角。

你来了。他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来纽约,第一个感觉就是冷。

快过圣诞了,机场各个地方都播放着万年的老歌《all i want for christmasyou》,估计就类似于国内的《恭喜发财》吧。但我还是更喜欢接地气点的歌,比如《恭喜发财》里的那句,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对,不好的都请走远点!或者来到我身边,请放过别人好吗。

钱唐在国内行事作风都非常低调,但每次出国就露出土豪的狰狞面目。上次我们去日本玩,他直接租了辆限量阿斯顿马丁,有时候他开,有时候我开。这次他不能亲自开车了,来接我们的依旧是一辆雪白色加长劳斯莱斯,开车的是个国外大胡子,给我们打完招呼后就识趣地关上隔板。

路上的时候,钱唐先跟我这种土鳖简单介绍了下纽约的景点。我边听他讲边紧紧拉着他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热似得,就觉得心脏隐隐有点下沉。这种怀疑不能细想,否则会让我发疯;但我也不敢不去细想——幸好车停在了西奈山医院,钱唐显然为了让我安心,随后很正式地介绍了他的主治医生,一名来自耶鲁的医学博士,叫斯奈德的什么什么鬼。

这个来自耶鲁的货色,比我曾经的老年医生校友年轻不了几岁,戴着眼镜穿着条纹西服,看上去演技似乎比医术可靠。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钱唐,然后用外国人惯常的腔调夸我们是很好的一对。

当我向斯奈德问起钱唐病情的时候,他身为外国人显然就缺乏坦诚劲了。只是来回保证会尽一切可能的努力,又扯开话题跟我夸这几周和钱唐接触中,发现唐是多么好的人,甚至说自己准备明年去中国旅游。

我索性明确告诉他,如果要是能把钱唐治好了,就算他想去外太空,我肝脑涂地地帮他完成一切愿望。

我的意思是说,斯奈德解释道,我会尽量延续唐的生命。但这时间是长是短,谁也不知道。

我有钱,大夫,我也跟斯奈德说,我要他得到你们这儿最好的照料。他现在住的是特等病房吗,有几个看护?你这还有什么特殊服务,我都要。

但彼此都感觉在鸡对鸭说,气死我了!我想跟他说中文,但这个斯奈德为什么就一点中文都不会啊!

后来还是钱唐把我支开:瞧你说的这小学生英语,特长生。

我以为自己并不劳累,甚至还神采奕奕的,但来纽约后见到钱唐后感觉还是终于松了口气,第一个晚上居然在酒店睡到第二天上午才缓过劲来。钱唐亲自来酒店找我,他说要带我先转转。于是我俩抽空一起去百老汇看了个剧,顺便又去霓虹灯乱闪全是大屏幕的第五大道转了转。

钱唐随手为我买了一瓶香水。付款的黄毛鬼子比较多,得等三两分钟。排队到我们的时候,我看他掏了两次钱包才拿稳那几张钞票。

而我假装察觉不到,迅速从他手里抢过那小小轻轻的纸袋子,再挽着他的手臂。

纽约可真好哇!可我还没去过洛杉矶!以后我们一定要去洛杉矶玩。我这么强硬地命令钱唐。但实际上,我就是想要一个他的保证。我现在真的就很想要钱唐跟我保证,保证他有这个机会和时间。

钱唐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我话里的这层意思,不管他有没有,心理素质总是强悍到无与伦比。此刻只笑着刁难我:特长生,你才看过几部电影,就想去洛杉矶?

我还没说话,他手机就响了。

陪钱唐到旁边咖啡馆坐下来,他接电话时说的是中文,简单的几句问明情况后,再略微皱起眉头。等挂了电话,自个儿陷入了沉思当中。

我没有打扰他,心在不在焉地用叉子插着树莓蛋糕,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cyy 出了点问题。后来他告诉我。

我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钱唐重金挖来蔡林珊那个男朋友 dan,当上 cyy 的管理者位置。虽然钱唐十分看好这个人,但势利眼聚集的娱乐公司里真正服他的没几个。上到明星下到打杂的,都认为他只是脑子好使点但没有半点资历,只是信服钱唐的威信眼光和手段才没有反对。

这次钱唐来美看病,没有再开每年一度的生日派对。cyy 基本由 dan 把持,他倒也仿效钱唐开了个明年公司要着重宣传的选片会。但中途几言不和,居然和几个一线艺人吵起来。现在他们一个个给钱唐打电话诉苦,说要和 cyy 解除合同,还扬言要以片酬和各种后续出演机会来报复。

我知道后真是他妈的想一个个杀了他们,而且要□□压着舌苔对着嘴扫射脑浆那种程度的杀法。一个个的能别再添乱吗?

钱唐在打了很多次电话交流后,很快意识到他必须自己回国才能镇压这个小小公信力骚乱。当就此问询我意见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拒绝。回国,你他妈在搞笑吗?这几天他打电话,我就已经非常不满,强硬地挂了好几个电话,差点还没把钱唐手机摔了。

因此现在,我也只是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瞪他。钱唐见我这种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使了个眼色让看护出去。

我依旧抱着胳膊,冷冷地站在床尾凝视窗外。纽约的天儿不比国内好多少,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而我也打定主意不去问钱唐意见了,姑奶奶读书略少,钱唐口才又好,每次听他说话总感觉有相当一大部分是在胡说八道。但这次,即使他嘴里说出一个花,我都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让——

然后钱唐平静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淋巴癌第三期。

我没回头,只感觉到大脑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嗡鸣,眼前的天离得我很远又很近,下意识想扶住床尾。捉了个空,才想到这不是我们家卧室里那个四柱床。

不可能,他们说发现的很及时……

钱唐的声音依旧非常地平稳,没有犹豫,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对,那是之前的检测。我来了后又做了其他测试。看来,美国并非福地。就在前一周,他们告诉我癌细胞扩张速度很快。而你来的那天,他们说已经在关键器官里也检测到癌细胞。

我缓慢地回过头来,钱唐正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我。自从生病后,他再也没戴眼镜,虽然精神越来越不佳,但那目光从来没有涣散过。眼神像掉落在寒潭水里中最深处里的一颗子弹壳,冷硬又遥远地闪烁光芒。

我无声地走到他旁边坐下,然后很镇定地说:没事儿。那我们就多吃点药,多接受点治疗。这样就可以了。

我已经准备让他们停止治疗。钱唐这么平淡地说,本来想再陪你玩几日,但现在也不能对 cyy 撒手不管。

我沉默了片刻,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居然想到了《恭喜发财》的歌词。但随后,我就说:但我觉得你不应该回去,我觉得是那些美国医生没有尽力帮你治病。对了,你是不是英语不大好啊,那个斯奈德跟你说话你能听懂吗?

钱唐不由诧异地扬眉,好像觉得我这话很可笑似得。而且他居然也真的自己笑了一会。

不,我不相信那个医生说的那些狗屁,你也不要相信。我执拗地抬头望着他,医生总是出错,记得吗,你告诉我说他们是高考没考好才去学医。嗨,估计医生都是这样,纽约的医生也是傻逼啊。你看我成绩比他们好这么多,也经常会犯错。谁都犯错,医生经常犯错。我们在纽约找专家,我们看看其他专家怎么说。

我已经都做过了,也全部找过了。但结论都是一样的。淋巴癌三期,病入膏肓,实无救法——

你放屁!我粗鲁地打断他,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没学过医,什么都不一定!现在高科技这么发展,有临床试验,还有新型药物!你很有钱,可以把房子车全部东西都卖了治病!我也有钱,不行我去找我爸要,我们有钱治病!对了,程诺你知道吗?就是我同学,她投资了一个基因什么的公司!我们也可以投资啊,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专门的实验室,让科学家专门去治你的病!对,这个主意好!我们就应该这样!妈的,怎么刚开始没想到?我这狗脑子——

钱唐凝视着我,微微色变:我很早就想问你,特长生,你到底是跟谁学来的这么坚强,怎么能对任何事情都能有勇气和信心?

你给我闭嘴!你就说我这主意好不好吧。你必须答应我,你要对我发誓,你必须对你的病情很努力,你要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努力!你必须要为了我努力!我们要吃药,我们要接受一切治疗好吗?一切的治疗!

钱唐移开目光,他说:我会为了你继续努力。但是,我想要回国。

绝对不——

他却制止住我:这种晚期治疗,哪个地方也没有差别。但我的公司、我的事业,我的亲人,甚至我的婚姻,都不是在纽约而是在国内。我时间不多,需要回去进行正式告别。这个理由,你觉得行不行?

我在巨大的绝望中,下意识地问:你能给我一个孩子吗?

钱唐侧目望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隐有笑意而不外露。好像耐心良久终于等到鱼上钩,胸有成竹。

这是交换条件吗?他问我。

我十分熟悉他这种得逞的神色,于是立刻头痛地说:不是,不是。

他愣了下: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好,你要回国,我们就回国吧。

回国后,通知钱唐母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

不是我来做,还有谁呢?我独自来到钱唐的老家,真担心我婆婆会受不了。但她没有,我屁股都没沾多少椅子,边说边小口喝着普洱茶,给自己壮胆。

我婆婆连眉毛都没抬,她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平静地给厨子和几个帮工园丁放了假。然后亲手锁死他家老宅里很多房间里的很多门和很多窗户,两手空空地,来到她一直非常讨厌也总是嫌弃很粗糙的北方城市。

但是在见到儿子前,钱唐母亲突然拉住我:待会姆妈要冒犯你,囡囡不要生气。

呃,什么?

我很快就知道她什么意思。因为钱唐母亲一进病房,就立刻当着她儿子面抽了我一个巨响亮的大耳光。那耳光倒是也不疼,但就是特别特别的响。

我傻兮兮地摸着脸愣住了,钱唐却徒然色变,简直当场把旁边的各种仪器都掀了。

阿唐,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气妈妈,瞒着妈妈。钱唐母亲轻声说,现在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治你,只好打她才能惹你伤心。

钱唐无声地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独自坐在外面,也不由开始盘算自己这辈子到底还能碰到多少朵奇葩。说真的,练了那么多年空手道,居然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打了,问题是我也觉得自己更奇葩,因为我被打了还不觉得任何生气,甚至觉得钱唐和我都特别特别的活该。

不久后,钱唐母亲就从病房里走出来了。

我已经都知道了,她的嗓子整个全哑了,几乎听不到声音,好像内脏都给掏空了,也没办法,咱们一起守着他吧。

按照钱唐的意思,让钱唐的母亲住到我们新公寓里来了,我和她是一起搬去的。新公寓只做了简单的硬装,随便的几个家具,还有碗筷。我和他母亲分别睡在两个卧室,卧室的床垫和床都是新的,都有独立的厕所。平时除了去医院,基本整天都不照面。

我也不敢打扰她,又想着把智障接回来。

唉,该怎么形容那段灰白色的漫长日子呢,我觉得我和钱唐的母亲都是小发明家,我俩各发明一套独特的办法,用来克制悲痛。钱唐母亲最初的办法特风雅,就是看各种装修的册子,说要替我们这公寓选家具和买古董。后来她就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居然又开始研究厨艺。问题是,钱唐母亲和她儿子一样,吃饭巨挑,但自己下厨又巨难吃。

我婆婆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摸不清。不过,随便吧,她敢做我就敢吃。莫非她还在想着像我一样,给她病房里的儿子煲点汤弄点私房菜之类的?没准我婆婆是有这个想法的。但学做饭,可是跟我以前每次考试前才看书一个道理,不能抱佛脚呀。

我婆婆估计还是不肯接受钱唐生病这残酷的现实,虽然她不会向我这种小辈承认这一点的,但是我懂我婆婆的心思。

因为,即使是被钱唐强迫灌输了残酷现实的我,心里也总有个很小很小的角落里喊着:还行,应该没这么糟糕。他脑子里整天琢磨的事情那么多,没准就有转机了呢。

因为不用写论文,反正我也写不下去。我连看字都困难,每天的时间也无非是花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探病,一个是摸猫。摸猫这事也挺好的,只用坐着动动手就可以,反正智障也挺喜欢我摸它的。

而我婆婆现在学着给我和猫做饭,十次有九次经常不小心做糊或者太淡了,最后还只能我来收拾。但我也只是默默看着和吃着,因为嘴里根本吃不出滋味。

晚上经常睡不着,就买点褪黑素吃着,再不然就走出卧室,到客厅和我婆婆聊天。一般我出了什么声,她也会从卧室里走出来。

当然,我俩边聊天边摸猫,这都不耽误事。

我婆婆还问我:春风,你这小乖猫叫什么名字呀?

没正式起名字呢。我一般叫它智障。

她也伸手把猫抱起来:智障是傻的意思,对吧?

是的。

哦哟,这也挺好。

反正,我俩要不然整天不说话,一说话就全部说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等快到过年吧,我和我婆婆去亮马桥吃了趟西餐,然后在外面溜达了会就回来了。

cbd 和大使馆附近都不允许放烟花,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阳台上,看天边模糊的火星点。而我婆婆正跪在地上镇定地念佛经,但念着念着,她就突然伏在地上哭了。我赶紧跑去把她扶起来,而我婆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开始像她鄙视的北方跳广场舞老太太一样叨叨说自己命苦啊老无所依啊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什么的。

我也没有搭腔。其实吧,可能确实因为我岁数年轻,就觉得这事也还成。虽然说命呢,确确实实是苦了点,但目前的这个状态,我也还能咬紧牙关死死撑下去,我甚至知道自己能够无期限地永永远远地把目前的状态和日子撑下去。

因为我知道钱唐还在,只要我知道钱唐还是钱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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