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真的。
可什么是真的?真的标准是什么?我一直以来以为真的东西, 真的就是真的吗?
我以为身处其中的世界就是确凿无疑,唯一的吗?为什么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为什么我只能这样生活, 秉承孤独的命运,一直到死?
穆昱宇闭上眼, 第一次在现实中谨慎地回想那个怪梦,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像亲身经历过那些事一样记住那个梦里发生的一切:小白痴傻不拉几的笑声、斐斐钻进自己怀里绵软的触感,倪春燕在黑色连衣裙衣领出露出的洁白柔腻的肌肤,客厅中土里土气的电视柜里放着的母亲遗物,饭桌上四个人一起吃饭时叮叮当当的碗筷敲击声。那个梦已经不是梦,它就像一个高端程序设计好的仿真世界, 设计者的体贴入微直接延伸到每个细节上, 在事件与事件之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到处都有看不见的齿轮将其接连得严丝合缝。
而与此形成奇怪类比的是自己眼下的生活, 每天做着无比真实的事, 却丝毫没有真实感。
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按照既定程序行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早餐,什么时候去公司,什么时候会客,什么时候赴宴,什么时候开会, 什么时候部署工作,什么时候做决策。
穆昱宇烦躁到想一拳打出去,最好击碎什么,最好伴随着破裂声,有血肉模糊那种尖锐的疼痛。
可他的拳头举起来却不知道挥向哪,他根本连击打的目标都没有,又谈何击败?
他以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改变自己原本卑微的命运,他一辈子都在跟那种卑微做斗争,可时至今日,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犹如漏风的气球般瘫软,他才意识到,哪怕是作为穆先生,也根本没有激怒命运的立场,又谈何斗争和反抗?
真相是,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
但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我的身体内出了什么问题,似乎有个至关重要的螺丝在来不及察觉它存在前它就脱落了,导致整部身体机器产生分裂,白天和夜晚截然不同。
更可怕的是,怪梦中的生活像个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存在,哪怕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不是真的,可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底什么是真的。
分明那么触感实在,伸出手,他几乎就可以把倪春燕拥入怀中,还有那个孩子,甚至包括小白痴,那个称之为家庭的东西,伸出手,几乎就能抓住。
他恶狠狠地盯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眼神阴沉,神情抑郁,脸色因为频繁做梦而透着铁青,眼球中布着血丝。
他忽然就厌恶了这样的自己,像街边颓丧而愤世嫉俗的流浪汉,这样的自己,陌生而疏离。
这一次他的拳头挥出去了,在接触到玻璃镜面的瞬间,穆昱宇的力道莫名其妙停了下来,他伸手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随后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拿冷水浇在自己脸颊上,脸颊滚烫。
好像发烧了。他冷静地想,怪不得会有这么强烈而异常的情绪,原来是发烧了。
“我发烧了,”他对自己说,“大概是伤口发炎,我需要吃药,休息,然后补充营养和适当的运动。”
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常起来,他想,因为我绝不允许不好和不正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决不允许。
他洗漱完毕后打开房门,走到餐室,对余嫂说:“我觉得体温不对劲,给我拿温度计来。”
余嫂忙让一旁的女佣去拿温度计递给他,他接过来测试了一下体温,拿起来一看,三十八度二,果然是发烧了。
穆昱宇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问:“我昨天带来的药呢?”
余嫂诧异地问:“什么药?”
“我带回来的塑料袋,里头装的是我的伤药。”穆昱宇莫名其妙就觉得怒火上升,他压抑着情绪,恶狠狠地说。
“我,我以为您今天会找家庭医生重新看,那种普通医院门诊开的东西您一向不会用啊,所以我就给处理了……”
穆昱宇一下攥紧手里的咖啡杯,憋着气问:“那个搪瓷缸呢?”
余嫂这时也察觉他不同寻常的怒火,小心地说:“那个,宅子里从来不用那样的东西,我以为您……”
“哪去了?”穆昱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余嫂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给处理了……”
“谁他妈允许你动我的东西!啊!”穆昱宇抓起杯子朝地上猛力一摔,顿时发出一声剧烈的碎裂声。
余嫂已经面无人色,惊慌地看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没问过我,你他妈就敢擅自处理我带回的东西,你是不是看不得我伤好?你他妈是不是暗地里跟叶芷澜一样咒我早死?!”
“先生,您冷静点……”
穆昱宇剧烈地呼吸着,他肩上被人拿手掌压着,传来力道和温度,这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这是怎么啦?这根本不是自己会做的事,这是怎么啦?
他回头,发现按住自己肩膀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孙福军,他脸色严肃,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和担忧,穆昱宇再看余嫂和她边上的女佣,两个人都拿看怪物的表情看自己。
疯了,这个宅子果然风水不好,风水不好得很。
穆昱宇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然后抬头对余嫂说:“抱歉,我刚刚反应过激了。”
“没,没事的先生,是,是我僭越,处理不当……”
“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穆昱宇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吻说,“麻烦你安排人收拾一下地板,让厨房做个中餐,粥水什么的,送到书房,我在那用。”
“好的先生。”
他站起来正要离开,孙福军在他旁边说:“先生,我打电话让您的家庭医生来一趟吧。药可不能乱吃。”
“嗯,好。”穆昱宇点头。
“您想吃中餐,我会做,我来给您做好吗?”
穆昱宇诧异地看他,发现他平素憨厚的脸庞,此时多了一份没有明言的坚持,他皱了皱眉,问:“你会做?”
“会,我打小当兵,会的活可多。”孙福军微笑着说,“上回您住院吃春燕大妹子做的一个汤还夸好来着,那是我教的。”
穆昱宇停下来,仔细盯着他,点头说:“原来是你教的。”
孙福军点点头,认真对他说:“先生,您把我从局子里弄出来,又出钱帮我摆平官司,完了还大人大量,许我回来上班,我心里头,真不知道怎么谢您。”
“别谢我。”穆昱宇挥挥手,冷淡地说,“你再犯错,我还开了你,而且不会再用你。”
“您放心,我不会。”孙福军笑着说,“我给您做个拿手的粥吧。”
穆昱宇不置可否,转身朝书房慢慢走去。
家庭医生很快就来,替穆昱宇拆了绷带,将裂开发炎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又给他重新配了药,将用量一一详细告诉了余嫂。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大军正好也煮完他那个拿手的粥,热腾腾给穆昱宇端过来,隔老远就闻着喷香。
老实说味道不错,但穆昱宇不知为何,总想挑刺,尝了几口后说:“你的水平都赶不上倪春燕。”他想了想补充说:“当然更比不上宅子里的大厨。”
孙福军笑呵呵的一点不恼,说:“我手艺也就一般,春燕大妹子家就开店做生意,比我好那是应当应分的,宅子里的厨子那更不用说,人家学这个都学了几十年,我拍马都赶不上。”
“那你倒敢丢人。”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将碗里的粥喝得干净,不冷不热说,“算了,也不是太难喝。”
“嘿嘿,好不好的,总是个心意,”孙福军笑着说,“我看厨子老给您弄西餐啊炖汤啊,做得再好也架不住天天吃啊,我想您大概吃腻了要换换口味,这才敢出来丢人。”
“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我不会给你加工资。”穆昱宇说,“不过你要实在闲着没事干,偶尔也是可以去厨房练练手的。”
“哎,”孙福军高兴地点了点头。
“还有事?”穆昱宇问。
“是有点事,”孙福军垂头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我的事……”
穆昱宇眉心一跳,淡淡的问:“倪春燕的事?”
“是,”孙福军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春燕他们家最近忒难了,遇上拆迁,可补款又少还拖,眼瞅着就得带着弟弟睡马路去了。她人不错的,又勤快,干活又麻利,您不是跟她是老同学么?我就想,您能不能,看在老面子上,帮她一把……”
“你为什么不帮?”
“我是想啊,可我没认识什么人,给钱人家又不要,”孙福军叹了口气说,“您不知道,自从上回那个事后,她每回见我都要谢个不停,说十句话九句半都在夸我,家里就差给我供长生牌位,还教她弟弟叫我恩人哥哥,我,我实在,那个,受不了……”
穆昱宇想象了一下倪春燕咋咋呼呼的样子,突然想笑,于是他也笑了,状作轻松地问:“你不喜欢她?我记得你不也没媳妇吗?”
“先生,”孙福军突然正色说,“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都是做该做的事,没想人家大姑娘为这个报答我。”
穆昱宇点点头,他敲敲桌面,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在老城区那边有个小铺面,留着也没用,她要有兴趣就租给她。租金嘛,就按市价的一半给,但有个条件,你跟她说,这条件就是我上回跟她说的事,她要答应了,你就找阿林给她钥匙,不答应就拉倒,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好的,谢谢先生。”孙福军喜不自禁说,“我就说还是老面子管用,您看您是这样,春燕也是这样,多少年的老交情,平时就算不来往,关键时候该念叨也是会念叨,该帮也是会帮的。”
“什么意思?”穆昱宇皱眉问,“什么叫春燕也是这样?”
“哦,我忘了您不知道,”孙福军笑呵呵地说,“上回您住院,她一听就急了,可不知道怎么帮您,想了想,觉得还是做点好吃的让我给您捎过去实惠。您别看当时吃的简单,那可都是花了功夫的,春燕养活自己和弟弟不容易,一天到晚干活累得跟狗似的,还忙里挤出空来给您做病号饭,所以说这老同学的情分啊,真是多少年都隔不断……”
穆昱宇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打断孙福军的滔滔不绝,问:“哪可以买到搪瓷缸?”
“啊?”
“搪瓷缸,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一些大超市里还有吧,那东西是方便实惠,可您犯不着用那个呀……”
“我不用,买来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