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月也算通透,经了安晴的暗示,略一思索便进了裴夫人房中。
过了午饭,裴夫人果然就来安晴屋里闲坐。
安晴自然知道裴夫人要来,早早便收拾好了在房中等着。她明显已哭过一回,眼皮有些肿,精神也恹恹的,见裴夫人来了便强笑着将她让到炕上,又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她,而后便微垂着一双眼,坐在一旁不说话。
裴夫人简单问了她几句身子如何,可还觉着难受之类,安晴一一低声答了,虽没有怠慢,却也不见热络。裴夫人知她忧心什么,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抓着她手笑道:“喜官猜测的话,我都听说了。”
安晴微微点头,飞速地抬眼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又垂下双眼,轻抿着嘴唇,静待她下文。裴夫人毫不费力便从安晴眼底读出了一丝浓浓的惴惴不安和失望。她笑笑,抚着安晴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过是小孩子随口说说罢了,哪就能当得了真,再说了,就算真是女儿也好。孙女儿贴心,可人疼着呢。再说,上头有个姐姐做榜样,以后弟弟也便好管些,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安晴闻言强笑一声,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这些安慰的话,总是上下嘴皮一碰便有了的,可是以常理度之,谁又不想一举得男,将家里头的香火顺利续下去,以后便当真是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裴夫人看她脸色,便知她没有将自己的这番安慰的话当真。她也不恼,只叹了口气,又柔声道:“阳儿啊,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一是觉着矫情,二也是怕你心里又想多了,是以一直都没开口。不过现下看来,还是早早说开了的好。”
安晴欠了欠身子,表示愿闻其详,然而指尖却都因此凉了几分。
裴夫人按着她手,含笑道:“阳儿,你是个好孩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尤其是你和福官一直相处得不错,说实在的,若是福官再大个四五岁,我是说什么都要把你拐为自家媳妇的。”
她叹了口气:“当时你远嫁去沈家堡时,福官低落了好长时间,那时我就有些感觉了,但是我想,你嫁都嫁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后来……后来他便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你,我吊着的一颗心也便就此放下了。其实,我当时真是担心你比较多。——福官他一个男孩子,再怎么闹,对他的影响毕竟也小。但如果他因为一己之私,将你的生活破坏殆尽,我便是有天大的罪过了。……好在他没有。”
安晴低了低头,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后来,你回来了,我便发现有些不对……福官对你的关心,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围,所以……所以我有点害怕,所以我找了林公子……”
裴夫人说到这有些尴尬,安晴于是柔声安慰:“我知道,您也是一番好心。更何况,您也并没有委屈我。我跟林公子虽然没成,但媳妇不得不说,林公子确实比裴靖要更适合我……可惜……”可惜她已经动了心。
裴夫人抬起眼睛冲她感激一笑,而后斟酌着继续道:“福官说什么都要娶你,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说实在的,我是真心希望你之后找着个好人家,今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我……我总得为裴家考虑考虑……当初沈家来人闹事,咱家也曾出面帮忙摆平来着,他们满处地宣扬你……那个,有道是三人成虎,我说不得也信了三四分。更何况就算不是,咱们女人过了三十,生育什么的也不如年轻时顺畅了。——我当年就是如此,福官的头太大,我生了三天三夜才将他生了下来,以后虽然精心调养,然而再想生养却是有心无力了……”裴夫人说到自己的伤心事,难免也喉头哽咽,双目湿润。
安晴也跟着鼻头一酸,翻手反握住裴夫人的手,良久不说话。
她知道,所以这一路走过来,她虽然觉着艰难,却从来没怪过她。裴夫人是将她当成女儿来疼的,但一母同胞尚有亲疏之分,更何况裴靖是裴家的独苗?
裴夫人缓了缓情绪,片刻后方开口继续道:“阳儿别怪娘铁石心肠,裴家就这么一棵苗,我总是怕,裴家的香火在我手里断了……但是我也没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你和福官如何,你是如何,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福官那个倔脾气,我也知他是认定你了,尤其是阳儿你后来又拿了嫁妆,助裴家渡过难关,还强撑着把两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便想,就这样吧,娶妻娶贤,就算你和福官膝下无子,不是还有他舅舅那一枝么,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是抱一个回来,好生教养也是使得的。……但这些话毕竟是丧气了些,我不好直白地说与你听,也不好开口劝你们着力生养,只得将这事一味冷着,避而不言罢了。”
安晴心中震动,她从不知道,裴夫人竟然已经做了这一步的打算。
她突然又想起中秋那日,裴靖的舅舅陈老爷借着酒意祝他们早生贵子时,裴夫人突提议大家行酒令,避过了这个话题。现在想来,安晴才明白了裴夫人的苦心,——她竟是怕自己吃心,以为陈老爷是受了裴夫人的暗示才来说这么一出,或是心中压力过大,伤了夫妻间的和气。
安晴呆了半晌,方强笑道:“似乎媳妇现下说这些有些迟了,但……沈庭,郎中曾借着其他的由头给他把过脉,是他的问题。我偷偷给他煎了几年的药,后来……也不知他身子究竟好些了没,反正……他那个妾就有了。”
裴夫人省得她话里的意思,于是拉着她手宽慰地笑笑:“咱也别去管人家的家事了,如今你有了身子,我便算是放了心啦!你跟福官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次就算不是小子,以后总还有机会。自然,若是阳儿先得了个小子,我便彻底放心了,但人总不能太不知足不是?只要阳儿和福官多多努力,若是以三年抱俩这样的速度,总不愁裴家无后的。”
安晴不觉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蝇地打断她的话:“娘……”
裴夫人展颜:“福儿那小样子,确实可人疼得紧。先来个姐姐也不错,到时候再有个弟弟就热闹了。阳儿便安心养身子吧,莫要想得太多,是男是女都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我却是已经满足了。”
安晴鼻子一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娘!”便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
这一声娘,却是安晴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叫她。
安晴情知不能怪她反对她和裴靖的亲事,然而再怎么说服自己,她心里总还是对她有一丝芥蒂的。因为自己心里不明朗,是以待进了门,她便愈发的谨言慎行,一言一行都愈发的恭敬有礼,生怕令裴夫人觉着她对她有什么情绪。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怎么能是恪守礼数就能近得起来的?更何况安晴小时候,裴夫人没少疼她,现下做了婆媳,关系却反而疏远了起来,这叫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丝别扭来,双方都是有心弥补,却愈发显得貌合神离。
说实在的,安晴这小半年来一直都将裴夫人看做是裴靖的娘亲,自己的婆婆,然而今天,她才真真正正将她重新看做了那个从小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受一点委屈的裴姨。
安晴今天才彻彻底底地感觉到,往日的裴姨,今日的婆婆,当真便是她第二个娘亲了。
这本应该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的,她却愈发觉着胸口酸痛不堪,双眼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裴夫人笑着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埋怨道:“这又是哭什么呢?也是,有身子的人心情总会较往日起落得大些,哭一哭闹一闹却是正常的。以后心里有事,可别憋着啊,都来说给娘听听,要是福官的不是,娘跟你一起骂他,要不,再叫他摔上几跤!”
这却是调侃了,安晴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使帕子拭泪,又难为情地笑道:“让娘看笑话了。裴靖……裴靖他对我很好……”
裴夫人含笑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又好奇地问她,“阳儿之前不都叫他福官的么?怎的现下都是直呼其名?这里头……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安晴尴尬一笑,又抱着她手臂撒娇道:“媳妇也觉着福官顺口些呢,可是裴靖他威胁我……”
裴靖回家进屋时,正看到他生命中又爱又怕的两个女人正眉开眼笑地聊得热火朝天,他不由眨了眨眼睛,又悄悄退出屋子,再掀帘子进去,那热闹的景象始终未变。
裴夫人笑着招呼他:“在门口进进出出的折腾什么呢,快来炕上坐着,裴——靖!”
裴靖听自家娘如此正正经经地叫他,不由打了个激灵,忙求助地看了安晴一眼,谁知他媳妇早已反水,兀自躲在裴夫人身后窃笑不已,就是不给他半点提示。裴靖只得自力更生,谄笑着坐到裴夫人身边,低声下气地问:“娘,您怎么叫上我大名了?可是我惹着您了?您还是给我个痛快话吧,我胆小,不经吓!”
裴夫人笑盈盈地打量他:“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知道,原来我儿一直都不喜欢福官这个名字!……还是,儿你只不喜欢阳儿这般叫你?”
裴靖恍然大悟,心中万分喜欢,面上却配合地苦下脸来:“可不是么,其实我挺喜欢福官这个名字的,可惜阳儿这般叫我时,她便总想着我拖着鼻涕烦她时的模样,这般相处下去,我还怎么给您拐来这个宝贝媳妇啊!娘,这是计策!”
“哟,咱家福官还计策上了!唉,孩子啊,就是长得快,昨天还拖着鼻涕呢,转眼就要当爹了!”裴夫人装模作样地摇头慨叹,转头又摸着安晴的肚子笑道,“这孩子还是像阳儿多些吧,听话,省心!”
“娘可不能这么说,人都说,淘气的孩子才聪明呢!孩子还是像裴靖些才好,敢闯荡,心思又细。”
裴靖眨眨眼睛,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
裴夫人见他这样子便也识趣,扭头拉着安晴的手笑道:“咱俩也聊了一下午啦,我先回去,晚上咱们一块吃呀!”说着便起身,又扬声召唤品霜进来。
安晴满口答应,又起身将裴夫人送出了门,这才由裴靖扶着回了屋。
裴靖搂着她笑:“媳妇什么时候跟娘的关系这样好了?啧啧,好像自从阳儿打了我一顿之后,娘就愈发的疼你了?”
安晴嗔他一眼:“你管呢?”又轻戳他额头,“方才裴少爷似乎对孩子像你这件事挺有意见?”
裴靖看看她:“我说实话,阳儿可不许怪我。”
“你先说。”
“……其实,我还挺想要个闺女的。像阳儿那便最好了,省得我总对着福儿流口水。”裴靖边说边蹭着她发顶,再开口却有些心虚,“要是生个男孩儿像我,又是头胎,你肯定便将我彻底丢在一边了……”
安晴扑哧一乐,忍不住伸手捏他鼻子:“跟你自己的孩子争宠,你羞不羞啊!”
裴靖恼羞成怒:“不羞!阳儿是我的,谁抢都不行!亲生的也不行!”
安晴怒在脸上,甜在心里:“不行,孩子是我生的,你就得喜欢!”
“喜欢是喜欢,最喜欢可不成!”
小夫妻俩笑闹半晌,安晴突又想起来一事,于是揪着他衣襟问:“什么时候招你的朋友来家里坐坐呀?难不成裴少爷还真打算将这顿酒和满月酒合在一道?”
裴靖端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未及细想便乐出了一排小白牙:“好好,就这几天罢!我这就写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