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才第二日,安晴便遇上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她几乎以为是给衙门的银钱未使足,官家特特使人来找她麻烦。
接近晌午时,店里来了位男客,且是位戎装的男客。剑眉虬须,端得是不怒自威。进门后便在一楼大堂正中直愣愣地站着。妇人们还好,年轻的姑娘们都被他这样子吓得花容失色,个个不动声色地向店口挪。一有带头的,剩下人为免惹祸上身,也纷纷脚底抹油。不到盏茶的功夫,店里生生便叫这位军爷给清了场。
有店里当值的媳妇子大着胆子同他打商量,却被他一眼瞪了回来。忙忙带着哭腔上楼找安晴壮胆:“小姐,您快下去看看吧,我们是吃不消了,被他那双眼睛一瞪,我晚上非要做噩梦不可!”
安晴无法,只得下楼现身,陪着笑同那人柔声道:“这位军爷,本店是间坤店,有什么事,咱们移步说话如何?”面上尽量做出番平和的样子,视线除了那人双眼便不敢乱扫,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尊大神。
男人浓眉皱了皱,搭在剑上的手紧了紧。
安晴吓得心跳加速。
“请问……什么是坤店?在下只想在这买一对钗。”
安晴只得向这位外乡人简单解释了坤店与乾店的区别,又问:“公子要买钗来送人,还是自用?”
男人低声道:“送一位不曾谋面的女子。”
安晴微笑着引他出门指点:“本店的东西价格低廉,女客们买了只为图个新鲜,送礼却是不合适的。斜对面那家金店做工考究,价钱也合适,公子不妨去那问问。”又指着招牌解释,“红底为乾,黑底为坤,金字则是男女都可入内,公子莫要再走错了。”
男人黑脸泛红,抱拳道:“多谢夫人指点。”
安晴脸也是一红,含笑回礼。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安晴又回到里屋细细对账,女客渐渐再次盈门。午膳时,环茵来为她送饭,顺便带来一个好消息:“夫人叫你今天早些回去,少爷的人大概今天就到了。”
安晴猛地抬头,一脸惊喜:“真的?”
顾家长子顾长青是当朝五品武官,长年驻守边陲,难得回家一趟。屈指算来,只有安晴出阁时他曾告假回来一次,后来安晴嫁了人,顾长青携家眷回家探亲,安晴便无福得见了。就连托人往家里捎东西这样的小事,每年也鲜少超过一回,但他每次托人带来的家书都甚是丰厚,阅之如同亲见其人。因此顾家每逢顾长青遣人回家,都如同顾长青自己回家一般开心。
听了这消息,安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吃了午饭处理完账务便往家赶,到了家里换身衣服,待一切收拾妥当,正好顾夫人派人来唤她。
安晴一脸喜色,环佩叮当地往前厅赶,环茵一路紧紧跟着,不住低声提醒:“小姐慢点,莫弄乱了头发,叫外人看了笑话!”
快到前厅时安晴才猛地慢下步子,假模假样地做出一副淑女的风范,轻移莲步,迈步进门。
抬头一看来人,她先闹了个大红脸。
来人正是上午那位戎装的男客。
早该想到的,外乡人,又是军人,怎么会那么巧?
她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但愿那位“未曾见面的女子”,指的不是她!
男人脸上一副军人独有的刻板,转身向她微微躬身:“见过顾小姐。”
安晴脸上红晕未退,只微低了头福了福身子,并未开口。
顾夫人为她介绍:“这是你哥哥的同僚魏千户,魏郢。魏公子调来做守备,以后常常见得着。”
安晴总算挤出一丝笑来:“魏公子。”
魏郢双手奉上只木匣:“令兄特地嘱咐我,定要亲手将这信匣交给小姐。”
安晴一见失笑,大哥真是谨慎,连家书都生怕被人偷看,硬要在匣子上加一个火漆的封口,搞得好似加急军情。
“哥哥如此小题大做,真是难为魏公子了。”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
魏郢脸上也有了笑意:“哪里,令兄还曾起意要我带几只北疆的活羊来给老爷夫人尝鲜,现肯将行李控制在死物之内,魏某已是万分感激。”
顾老爷和夫人闻言也笑:“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一出没一出!”
顾夫人接了自己那只信匣,便忙招呼魏郢落座,招呼下人奉茶,将门口大车上的“死物”统统搬下收好,接着便细细询问顾长青现状。
“喜官还好?”喜官是顾长青独子,安晴还未见过这个小侄子,连老爷夫人也只在襁褓里见过一回。
“好,我走时已经长到与我蹲着一般高,他爹也已开始教他骑马了。小家伙才上马几天便已骑得很溜,小弓也使得顺手,颇有乃父风范。” 顾长青教子完全是按照北方当地游牧人的传统,三岁开弓五岁骑马,拉弓射箭,一招一式教得认真,丝毫不敢怠慢。顾家二老听着却大感心疼,连连叹着怎的这般折腾孩子,孩子他娘竟也由得他胡闹?
安晴在一旁听得直笑,她的嫂子自己便是北人,怎会觉得这是折腾?不亲自上场修理爱子便是慈爱了。
眼见顾家二老脸上疼惜之色渐浓,大有立时便要修书教训顾长青这个混小子不把顾家独苗当回事的恶行之意,魏郢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嫂子正在害喜,吐得厉害,根本吃不下东西。这次东西都是顾哥准备的,顾哥说,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您二老只当是没看见便是。”
顾老爷和夫人又惊又喜:“又怀上了?几个月了?”
魏郢黑脸又是一红:“在下不知,但顾哥信中应该有所提及。”
二老这才发觉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强求了,忙忙掩饰地问问北疆风土人情,以及最近有什么新闻。
魏郢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十分恭谨。
原来这男人也不像他外表那般刻板无聊,熟了,他甚至能在桌上说几句北疆的笑话。
虽然很不好笑。
二老对这位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很是感兴趣,听他说话,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安晴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夫人笑眯眯地问:“魏公子远道而来,不知家眷可曾安置?”
安晴背后一凉,来了来了。
魏郢平平以对:“在下四处奔波,尚未娶亲。”
顾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安晴忙为二老布菜,又似随口问起魏郢:“大哥有没有跟公子提过,何时能够回家探亲?毕竟北边苦寒……”
顾夫人被说中了心事:“对对,风儿在北边都待了整十一年了,究竟何时方能调职?”
魏郢一怔,方低声道:“不瞒二老,本来我这个位子,便是顾大哥一力争取的。只半年前边境的情况有些变化,原定接替大哥位子的人出了点岔子,职务便因此交接不上。顾大哥军务比我繁重得多,自不能就此抽身,不得已应了总兵大人的要求,多留些时日交代公事。然而这边上任的日子又不能再拖,才便宜了我这个外乡人。”旁的话便不肯多说。
见二老神色转忧,便又开慰道:“我们总兵为了顾大哥能够安心留下,也是拍胸脯打了不少包票。其中一条就是待嫂子出了月子,定给顾大哥谋一个落霞附近的差事,令他风风光光地回归乡里,到时再与您二老团聚。”
二老这才强笑道:“那感情好!”
顾夫人又叹:“人老了,便愈发地不愿儿女远行,谁知他这时不回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娘!”安晴埋怨地轻唤她,“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又软言哄她,“相士不是早就说过,您和爹都是长命百岁,福寿绵长的面相?恐怕连喜郎抱孙子您二老都能看得到呢!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罢!魏公子不是也说了么,待嫂子出了月子,大哥便准备回来了。现时嫂子挺着肚子,即便是远行您也不放心不是?一旦动了胎气……”
“是是,我怎的没想起来,英儿又要为咱家添丁了呢!”顾夫人转忧为喜,笑看安晴一眼,“臭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
“不是阳儿会说话,是你一根筋,钻牛角尖!”顾老爷假嗔,为顾夫人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吃菜吃菜,儿女自有儿女的活法,莫要瞎操心!”
“就你豁达!”顾夫人瞪他一眼,也笑了。
此事便略过不提。
一顿饭吃得倒还算融洽。初春太阳落得早,魏郢用过饭,再同顾家二老闲聊了几句,天便已经全黑了,于是起身告辞。
顾家二老一再热情挽留,安晴见魏郢神色微有些为难,于是帮腔道:“魏公子既是刚刚到任,定还有许多事未曾办妥,不如待魏公子将一切安顿好了,爹娘再邀魏公子上门做客?”
二老这才作罢,又推安晴去送。
待送到门口,安晴与魏郢又是一番客气,才送走了这位贵客。
安晴大松一口气,转身回房,环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脸笑意地跟上。
“这是魏公子随行的小厮给我的,说满车都是少爷带回来的物事,怕单独拿出来令小姐尴尬。”
一对金钗在她怀中的锦盒里熠熠生辉。
安晴□□一声,仰头灌下一杯残茶。
果然是买给她的!
她还指点他去金店……虽然当时理应这样说,但现在想起来,活脱像自己在问他要礼物一般!
环茵忍笑补充:“魏公子还带话说,小姐不必推辞,这钗本就是他欠小姐的,当年多亏小姐良方救命,这谢仪本就轻了,若小姐不收,他便只能铸一座金身送来了。”
安晴经她提醒,才想起当年往事。
那年顾长青十八,刚被挑中参加黑旗军。而她刚满十六。
顾长青这一走,没个十年八年自是回不来的。安晴十分不舍,却羞于说出口,于是翻遍了几乎整个落霞她能找得到的藏书,还问了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整理出了一本小册子,分门别类地记载了各种偏方,另准备了几大盒偏方中所提及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些偏方大哥没有用上,倒是次年来信,大哥将她夸得上了天。道他有一同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连马都爬不上去,人生生瘦了一圈,军医都拿他没辙,多亏了安晴的偏方,那人才转危为安。
顾长青还说,那人病好后知道是一个小姑娘救了他命,先是大呼要以身相许,被顾长青胖揍了一顿,只得不情不愿地改成送她两只金钗作为谢仪。
安晴扑哧一笑,原来就是他。
当时年少脸皮薄,她接了这信还特地写信将顾长青臭骂了一顿,顺带狠是诅咒了这位叫着要以身相许的莽汉,唬得顾长青连连写信赔罪,并保证不再向外人吹嘘自己妹妹如何了得才算完。
过了这将近十年,难为他还记得。
开了信匣,顾长青的信满满地装了一匣子。
开头几封是先写的,估计是才收到安晴被弃的消息,气得将沈庭大骂一通,并反复强调“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回去收拾他,定打得他娘也不认识!”
“还敢派人来家里闹?他家怎么不先把吞的嫁妆吐出来再说?!”
原来他们家还真到家里来闹了,但看顾长青信中得意解气的意思,似乎沈家也没讨到什么好去。
安晴十分内疚,又觉得心中温暖,到底是给自家添麻烦了,但是得亲人回护的感觉,当真感觉不错。
但沈庭那样好面子的人,向来打落牙齿和血吞,又怎会派人来闹?
兴许是婆婆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此下策,可惜碰了一鼻子灰。
安晴想象当时情景,觉得解气非常,不觉偷笑出声。
后面几封,似乎顾长青意气稍平,开始如常讲述自己身边发生何事。
到了最后也是最厚的一封,顾长青似乎突然对媒婆这个职业有了兴趣,交代完送她的东西如何之后便以长篇大论来论证魏郢这人如何靠谱。
“魏郢初来时嘴上还爱讨些便宜,近几年愈发稳重,洁身自好,不沾恶习。你嫂子也说,除了你大哥我之外,就数他最让人放心。”
“他一直没意中人,为兄问他,他便说要留着对恩人以身相许,虽然是玩笑话,但你不妨考虑看看。”
“放心,他若敢对你不好,我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替你拿马鞭抽他!”
安晴苦笑不已,弃妇这身份还真是种罪过,身边人总觉得若不是拼了命地把单身的适龄男人往她怀里塞,便是对她不住一般。也不问她愿不愿意,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说得好似已经看到她重新穿上那身凤冠霞帔,身边站着他们属意的男子。
顾夫人兴冲冲地跑进安晴闺房,手里也拿着封信,安晴一见头便疼得厉害。
果不其然,顾夫人开始不住口地说起魏郢的好来:“这孩子谈吐不错,他以后便打算在落霞安家了呢。”
“他今年二十有八,与你年纪也般配。”
顾夫人两眼放光:“你哥有意让你和魏公子处处看。”
安晴撑着头虚弱地:“我知道,哥也跟我说了。”
“你的意思呢?”
“娘,我才见他一次……”
“那就多处处,日后常请他过来坐坐,培养培养感情。”
“人家说不定已经有心上人。”
“阳儿……”顾夫人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还想着沈庭那个混蛋?
闻弦音知雅意,何况她母女二人一向贴心,安晴忙否认:“不是。我只是不想那么快而已。”
“都快一年半了……”顾夫人喃喃,听语气也并不十分热烈了。
安晴怕扫了她的兴致,又惹得她胡思乱想,忙劝道:“总要认真看看才好,这般急吼吼的,倒要让人觉得我多恨嫁似的,没的丢了面子。”
顾夫人想想,长叹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兴许你的姻缘在别处呢?”
安晴释然点头:“就是。”
“可也不能往外推人家,人家要有这个意思,你得慎重考虑。”
安晴很是头疼:“好。”
好像她仍是闺中待嫁,万千儿郎为她折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