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心知裴夫人那句话不过是口头上客气罢了,于是也没把这话当真,又说了几句推辞的话便出了屋子,而后便着妥帖的人拿着信再去王家。
待人走了之后,安晴想着魏郢尚带着人在外头顶着烈日看顾着,忙催人快些将绿豆汤送出去,又招来弄墨交代道:“你去找魏守备,就说我两家多谢他今日照拂,现今当着大伙儿的面,我两家不便丰厚款待军爷们,等这几日过了,我两家定在校营好好款待众将士,寥表谢意。”
弄墨点头应下,安晴想想又道:“你拣人不在的时候,把王家的事含蓄说与魏守备知道。就说王家小姐好歹与咱们有一分交情,请他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多关照王家,好歹莫要引起什么大乱才是。”说罢又叫弄墨简单复述一遍,见他说得不岔才挥手放他走了。
谁知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变故,是夜子时左右,安晴于睡梦中被含秋含夏两人齐齐摇醒,手下不停地赶着替她梳头穿衣,又轻声解释道:“小姐快起!王家走水了!万幸魏大人今夜特地在王家附近多派了些人手看着,将那纵火的贼人逮个正着,听讲顺了不少东西出来呢!然而那贼人嘴严得紧,魏大人怕他们还有同伙,忙又拨人到咱两家看着来了。现下刘千户正在花厅等着,小姐怎么说都要去见一见的。——已有人去请老爷夫人了!”
顾家二老既已出面,按理是用不着她再去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裴夫人尚在床上瘫着,安晴说不得也只能厚脸皮地代表裴家一回了。
她忙搓搓脸颊,勉强调出几许精气神来,方搭着含夏的手出了屋子。
安晴步入花厅时,顾家二老尚未到场,厅中只有刘千户并他带来的一名长随。两人见安晴进门忙起身相候,刘千户拱手歉然道:“不才夜半打搅,累得小姐亲自相迎,惭愧万分。不才这厢给小姐陪不是了!”
安晴忙上前还礼,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两边才分别落座了。
刘千户待落座后却不急着说话,直待顾家二老都来了,又将方才那番致歉的话说过一遍之后方谨慎问道:“不知裴家……?”
顾老爷于是笑道:“千户莫怪,我们都是久不问事的老骨头了,这几日裴家那边又生了些变故,实在是有心无力,是以两家的事都暂时交由我这闺女做主。千户大人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跟她说,我们只不过是点头附和的份罢了。”这一番话却是在给安晴撑场面。
刘千户忙又向她拱手,连道失敬,安晴便也只得起身同他再次见礼,又说了半天场面话才再次落座。
刘千户欠着身子道:“王家无故走水实是我们失察,不才的同侪现下正在王家帮忙救火,纵火的嫌犯我们也抓着了几个,只是看那些人闭口不言的样子,怕还有同犯,我们说不得也要四处防范一番。往后几日,还望贵府能为我们值夜的小子们提供一间屋子歇脚,若是再能有几杯热茶提神便是再好不过了。”
安晴自然满口答应,当即拨了三间靠外的正房出来,又着两三名伶俐的小厮小心侍候茶水点心,管家引着一干人去看了一遭,刘千户对如此安排大为满意,对巡夜一事便也愈发的上心了。
既然官家已说了不太平,那么两家守夜的也自不能得闲。安晴于是又叫值夜的管家于府内各处小心查看,待一一回禀了无事才算是约略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再睡,只寻了个小正房合衣歪了半晌,到了寅时正又匆匆起身督促媳妇们洗米熬粥,看天光差不多了,便又使人去裴夫人房里知会一声,待品霜亲自来请,安晴才带着刘千户去见。
刘千户热络地拱手行礼,又说了好些个叨扰的话,方笑道:“老夫人您便好好将养着吧,这往后几日不才没的还来麻烦您呢!近日天气折磨人,您自己可要仔细着些,莫要逞强了。左右都有您这世交侄女帮衬着不是?家里您就别操心啦!”接着便赞了安晴几句,虽是寥寥数语却十分的情真意切,裴夫人少不得又代安晴谢过他错爱,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刘千户才起身告辞了。
安晴忙又使眼色叫管家塞给他一封红包,刘千户笑眯眯地使袖子收了,往后几日自是愈发卖力不提。
安晴回了屋子,又坐到床边榻上蹙眉轻声叹道:“怎的这样巧,才刚一日,王家就出了这档子事,若是教有心人在王姨面前编排几句,怕是这许多年的交情……”
裴夫人也摇头道:“却也是她太也托大了。——惠家、缪家不也还没施粥?”
安晴忙笑答:“他两家虽还没施,却也已托县里四处张贴了告示,道明日午时起舍粥。侄女问过了刘千户,魏守备也已派兵去了他们两家,如今看来应也是一夜无事。”
裴夫人听罢闭目点头,再不言语。
安晴再在屋里坐了半晌,便也自去忙了。
如此这般过了约有七八日的光景,许是天气闷热的原因,裴夫人的身子虽较之前好了许多,然而仍是坐得久了便头晕气喘,连字都不能细看,安晴只得一直强咬着牙挑着两家的事。也幸好顾夫人尚能替她把顾家的事分担过去一二,然而两家的重头本来就在裴家这边,顾家自安晴手下的两个店子关了之后便没什么可忙的,只每日琐碎的家务事不能离人,况且有些事本就是有顾家必有裴家,分开了倒还嫌麻烦,安晴便也只得勉强一肩挑了,所幸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自舍粥那日起,安晴便指使裴家剩下的三艘惯于内河行走船只于黑河上下穿梭,打个时间差运些官府需要的东西回来,再转手卖给落霞地方。因裴顾两家带头舍粥赈灾,平日又与地方的官员常有往来,县衙感激,便也愿做个顺水人情给裴家,不光之前两家办的东西都照价收了,甚至还约略暗示地方上最近需要些什么东西。有落霞地方撑腰,这般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一两趟的功夫便将裴顾两家舍粥所出、以及在水灾中蚀的本找回来六成,两家账面上的周转也顿时宽裕了许多。
乐叔看钱银宽松了,便建议安晴多买些米面回来,好让众人心里有个底。安晴却笑道:“乐叔,咱两家自舍粥以来,山下哪日不是人声鼎沸的?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山上运送大米白面,倒叫他们日日吃混粥的人怎么想?如此反倒成仇了。再说,咱山上那么多的高粱玉米,总也能顶上一阵的,实在不成,到了入冬再去购置却也不迟。宁肯贵些,也不能叫咱两家担这个风险不是?”
乐叔诺诺称是。安晴这话是上午说的,下午裴夫人便把她的私章着品霜送了过来,道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脑子也糊涂了,竟忘了将私章送过来。又说,以后顾小姐的话就是她的话,裴家上下全交由顾小姐做主,却是不必再问她了。
安晴心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阖府上下管事的听的,也算是为自己掌管家务扫清了最后一丝障碍。于是只淡淡一笑,又亲自去裴夫人房里道谢,往后却仍是日日去她房里一次,趁着自己为裴夫人擦手净面、或是扶着她下地走走的空当仍将裴府大小事宜说给她听,又在大事上询问几句裴夫人的意见,或是直接请她定夺,决不肯僭越半分。
这样又过了六七日的功夫,安晴每日鸡鸣即起,亥末方休,劳心劳力日日不歇,莫说有一日好好歇息,纵是之前熬夜欠的那几觉都极难补上。这却不单是因为两家事忙,又加近几日天气闷热,莫说白日补眠,便是夜里也常睡得不安慰。可气这一场雨下得,裴顾两家什么都不忘搬到山上,独是家里冰窖无法移动,一场大雨下得地窖渗水一片泽国,硬生生将两家的存冰都报废了去。是以裴夫人热得一直去不了病根,安晴也觉着终日身上不自在,精神一日比一日差。
安晴白日要操心裴顾两家的生财大计并日常生活,抽空又担心自家大哥路上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怎的说是不过十日的功夫,现下已快二十日了,竟还没有半点动静。如此忧心忡忡,她这几日起床时便愈发觉着身上恹恹,看久了字便头昏脑胀,竟是四肢百骸无一处爽利。
她心知这般的不舒服本无大碍,只需清清静静地睡上一觉,歇息几天便是了,然而现下情状,她又哪敢做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活神仙?于是只得叫含夏偷偷摸摸地去请一位与裴家没什么相干的大夫来,为她煎几副益气固本的方子先顶上,又在午饭后寻一处稍清净的所在,强逼自己躺上一会儿,才觉着身上好过了一些。
这日她午饭之后,仍是寻了一处背阴的屋子靠在床上歪着,朦胧间却听得外头含秋喊了一声谁谁来了,安晴忙睁眼坐起,却见是品霜抱了个香炉从外头掀帘子进来,冲她恭敬福了福。
安晴忙问她:“可是你家夫人要见我?”边说边理鬓整衣,就要站起。
品霜忙笑道:“小姐莫急,夫人只是着婢子送个物件,再传个话儿来罢了,并没有叫小姐过去的意思。夫人还特特嘱咐婢子,切莫叫小姐受累,再跑一趟呢。”
安晴闻言略略安心,又整了整衣领,以眼神示意她开口。
品霜先将那香炉放在床前的案上,又从随身的荷包中用簪子拨了几撮香料填进去点燃,方轻声道:“夫人说,小姐近日为裴家奔波劳累,虽是分内之事,却仍是难为小姐事事周道处处留心了,纵是夫人自己也难做得如此周全。今儿个夫人听说事情少点,便嘱咐婢子来给小姐焚一炉清心静气的香叶,令小姐能够得空好好睡上一觉。事情总是忙不完的,倒不如先顾惜自己的身子要紧。”
安晴一听便知自己教郎中开方子的事情叫裴夫人知道了,于是惭愧道:“多谢你家夫人关心了,却是我身子不够硬朗,才这几日便有些吃不消了。”
品霜忙笑道:“小姐哪的话,夫人可是对小姐青眼有加呢。这不,夫人今早便忙叫我翻出这个香炉来送与小姐呀。”
安晴经她提醒方想起来探身细看,却见那香炉黄铜质地,炉盖与炉身上分别镂着一圈缠枝百合的明文纹样,炉身下部尚有柏叶与莲花的纹样交替拱卫,端的是大气吉祥。
安晴抬眼看看品霜,试探地问她:“你家夫人可有什么话?”
品霜笑道:“夫人说,老爷早就说要将这香炉送与小姐了,只这玩意在外人看来虽不值什么,却是跟了夫人好些年的。现下要是巴巴地送出去,心里自有些不舍,也怕小姐不当它是个正经的东西。然而如今看来,把这蠢物托与小姐却是再放心不过了,还望小姐笑纳。”
安晴深吸一口起,轻轻点头,又微垂着眼睛含混道:“我明白了,请跟你家夫人说,多谢她厚意,我自当妥善保管,侄女改日再去谢她。”
品霜应了一声是,又福了福方转身出去了。
安晴使帕子按着眼睛倒在床上,又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叫含秋将门关好,方捂着脸狠狠地哭了几声,却是喜极而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