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笑着应一声,又颇神秘地凑过来,眨眨眼问她:“想看变戏法么?”
安晴一愣,继而也笑问他:“怎么,爷您还会这手本事?那妾今天倒是要开开眼了,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开锣啊?”
两人说的自然都是那日安晴撞见的,裴靖给安晴准备的“惊喜”,水上露台了。因裴家家大,拨来山上的人手本比顾家要多,若不是裴靖要给她准备这份大礼占了人手,裴家宅子的进度是断不会落在顾家之后的。而裴靖又百般要求安叔隐瞒,定然也是为了这份“惊喜”能够名附其实。
安晴对他肚里这些小九九自是心知肚明,只为了配合他故弄玄虚的意思才没有追问,此时正事已了,这最期待的部分当然也应该浓墨重彩地登场了,只不知裴靖究竟折腾出了个什么样的玩意来送她?
然而不是她信不过裴靖,只是能建在水上的建筑本就不多,左脱不出亭台回廊这些俗套去,况且她之前也与他说了,只希望建一座近水的露台便罢了,这便是把框框又缩小了一圈。能发挥的空间如此之小,她所能期待的惊喜自然也就不多。然她寻思着不论如何,人家的心意总是十成十的,是以裴靖就算是只在水面上为她架个台子,她面上也会做出十分的惊喜感动来,也好慰藉他一番苦心。
是以安晴满脸期待,裴靖倒是老神在在地负手微笑:“你先闭上眼睛,我再带你过去。”
安晴闻言苦着脸同他打商量:“山路难走,这一路上山,纵是有你带着我也难免跌跌撞撞,哪还能闭上眼睛去了?不若咱打个折,快到地界了再闭眼吧?我保证只一心低头看路,绝不东瞄西看。”
裴靖笑眯眯地抽出她帕子,口里敷衍道:“莫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着不待她反应便使帕子蒙了她眼睛,又按着她手不许她碰,再蹲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安晴低叫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脖子,又轻声问他:“我记得那处离这儿还远吧?不若你先放我下来,快到了再如此,也省得你劳累。”
裴靖笑呵呵地香她一口,又赞她道:“阳儿真是长进了,以前我抱着时总是一叠声地叫放手,现在倒知道心疼为夫我了,还主动投怀送抱了呢!吾甚欣慰!”
安晴被他羞得面红耳赤。——她哪是不愿与他亲近,分明是不肯让旁人看了笑话去。此时左右无人,他们又多日未见了,她原就指望着能与他走得近些,是以见他如此放浪行径虽然觉着不妥,但也决计不肯说一句就此罢了的。然而这等女儿家的小心思又哪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于是她只双手摸索着,恨恨地捏着他耳朵左拧右转,直将他耳朵也捏得发烫才罢手,又得意道:“你这家伙不知羞为何物,我便只能让你尝尝耳朵热的滋味啦!”
裴靖应景地喊了几声疼,听她如此解释又不由哈哈大笑,而后便凑近她颈子恶意地吹气:“谁说我不知羞来着?有时……我也是很害羞的……”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便微有些沙哑,反而带出一股子别样的气氛来,安晴被他吹得说得身上都是一阵发麻,气焰也便被这口气彻底吹没了。又怕他说出更露骨的话来,又怕他再恶作剧地用气呵她,只得缩着肩抱着他颈子,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不说话,活似个缩脖乌龟一般。
裴靖满意一笑:“这才是我的乖阳儿。”又低头着意看看她难得的小媳妇模样,不由心中一荡,嘴上不觉便溜出一句玩笑来,“你也不怕,我便就近找间房……”话说出口自己也是一愣,忙忙便住口不说了,然而脑子里却禁不住将那句话后头的旖旎风情详细推想下去。
安晴被蒙着眼睛,又听他这话,心里当然也是一震,但此时她接什么话都觉着不妥,于是便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不动如山。但她面上尚能做到波澜不惊,耳朵却不听使唤地开始发热。
裴靖将她身子略向上抬了抬,浑身肌肉紧绷,好似是累了,又好似是有什么旁的东西干扰了他。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片刻之后,裴靖便将安晴放在一处软物上妥帖坐好,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一手搂紧了她腰之后方笑道:“好了。”
安晴忐忑地解开帕子,四周一看,却先倒抽一口冷气,手上下意识地握紧裴靖抱住自己的手臂。
他们是在一处凌空的露台上。
这边山坡陡峭,虽不是悬崖却也足够触目惊心,他二人现下便坐在一处软椅里,从露台上头到下面密林深处绷着两条儿臂粗细的铁索。两人现下还能脚踏实地,但安晴却见软椅上根本没有安装任何脚踏,也就是说,若她猜得不错,待会两人便会真切地体会一把四脚临空的感觉了。
裴靖待她看过一圈了,方抱着她笑问:“阳儿,你愿意跟我一齐飞一次么?”
“什么?”安晴显是一惊。
裴靖环着她身子轻啄她嘴唇,又笑眯眯地解释:“既然说了是惊喜,自然便是有惊有喜了,只是不知,你肯信我么?”
安晴坐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一手与他交握,又苦笑道:“既已上了贼船了,索性便信你到底罢!”
裴靖展颜一笑,从软椅上抻出几条带子来,将两人牢牢地扎在椅上,又解释道:“这是防备软椅中途震动叫咱们失了稳。虽说我很信任小爷我的手艺,然而咱们也得力求稳妥,莫要让一场惊喜变成了惊吓不是?”
安晴轻舒一口气,勉强笑着应道:“嗯。”
裴靖将两人捆绑妥当之后,又抬手将软椅顶上的一个销子拔了下来,顿时软椅便在一阵格拉格拉声中缓缓向下移动起来。
安晴无可奈何地被带离地面,紧张得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裴靖的手臂不肯放松,双眼紧闭,不敢下视。
裴靖拍拍她手背笑道:“这段路可是不长,若是阳儿一径这般闭着眼睛,便是大大糟蹋了我这一番心思了。”
因软椅虽随着那格拉声一步一捱地向前移动,然而整体来所还算行得平稳,是以安晴待过了一会儿,适应了脚下生风的感觉之后便也不怕了。于是偷偷睁开眼,正好看到几棵郁郁葱葱的柏树贴着她脚边缓缓掠过,她不由轻呼一声,这次却是欣喜居多。
裴靖伸手刮刮她脸颊,笑问她:“这可算是一份惊喜?”
安晴眼不错地俯视着下方的美景兴奋地点头,连转头来看他一眼都不太舍得。待到后来她胆子渐大了,经过树梢时非但不躲,反而用脚尖去踢枝头的嫩叶,乐得眉眼弯弯。
这段路程若是用一双肉脚丈量,再快也得走上一炷香的时间才使得,然而在这般近似直线的距离之下,这点脚程自然也便不算什么了。是以纵是软椅行得再慢,也是不过片刻便到了尽头,再加之安晴初次乘坐颇觉新鲜,此时快到末尾时却是嫌路短了,于是嘴角微微下坠,十足未尽兴的样子。
铁索末端正是拴在裴靖为她建的水上露台之上,将尽时倾斜的角度难免趋缓,软椅也渐渐慢了下来,到得最后停在露台顶上时,几乎如龟行一般迟缓。
待停下了,安晴却不急着解自己身上带子,只扯着裴靖袖子,双眼晶亮地央他:“我们再来一次吧!……要不,我们再坐着这椅子上去?”
裴靖失笑摇头:“这可是不成了。你看这椅子好似如何神奇,其实不过是利用自身下坠之势,配着固在软椅顶端的齿轮方能在铁索上蠕行罢了。若是要将椅子再弄上去却是费劲,非得要两三个大汉一齐用力才能将这空椅子扯上去,若是带了咱们两人,大概单是那拉绳之人便就将上头那露台给踩踏了罢。若是再从上头滑下来,这短短半日便来了两次,未免就显得无趣了。”
安晴想了想,也只得点头,不情不愿道:“改日你可得再陪我坐一次。”
裴靖笑着连连保证:“一定一定。”
其实裴靖方才解释软椅如何移动,安晴却是没有听懂,自然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软椅能自己下来却不能自行上去。不过她也听出他话里有为难的意味,便从善如流,心道这铁索左右都是在这的,又不能插上翅膀飞了,以后想坐几回都是有机会。
思及此,安晴便也不再不情不愿,自己解了身上的布带,又由裴靖帮着起了身,环视四周。
只见脚下一块四方的平台,高出水面约一丈,光秃秃的地上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搭的,花里胡哨的砖石胡乱拼凑成一个台子模样,连平整都不敢说一句。砖石形状怪模怪样,虽有些透亮的意思,却仍敌不过这几日的雨打风吹,瞧着很是脏兮兮的,没半点讨喜。
安晴心道裴靖再如何都不会将露台造得如此不堪,是以举头四顾,却见这方台子边上围了围栏,又在西边连了道吊桥直通岸边,潭上除了此处,再无旁的建筑,那么所谓的露台,大概便当真是指此处了。
至此安晴再不抱希望自然也颇失望了,她不由侧目看了裴靖一眼,却见他背着手,双眼亮晶晶的,似在等着她夸奖一般。她也只得含笑赞道:“这里看风景倒也开阔……”实是太开阔了些,连个棚顶都欠奉。
裴靖突然大笑,片刻后又弯着腰按着肚子,似是快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安晴恍然大悟,知道他必然还留有后招,不由恼羞成怒,恨恨地伸手直拧了他胳膊几把才微微消气,又鼓着嘴问他:“这是屋顶?”
裴靖笑得满面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按着肚子艰难地点头。
安晴跺跺脚,心说不妨却叫这臭小子耍了一道,于是有心快快离了这尴尬之地。然而她环视一圈却看不出台阶在哪,便只得又面红耳赤地求教这魔王:“如何下去?”
裴靖总算是笑够了,直起身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领着她往吊桥边上走,直走到安晴以为他会紧挨着吊桥掉下去时,她才看到下头原是一圈木质的阶梯,一片片台阶弯成半个优美的弧,靠着露台的方向还安着一圈扶手,扶手虽细却已足以令人扶着安全地下楼。安晴方才没有看见,不过是因为露台高耸,边上又有吊桥做掩护才没有注意。
待脚踏实地地站在露台之上,安晴再回头看自己走下来的台阶才发现,那原是一扇扇种着藤本月季的花墙,只现在还未到花期,花墙上只有葱茏的绿叶罢了。若不是她方才从此下来,又有谁会想到要暴殄天物地将万紫千红踏于足下?安晴不禁由衷佩服他奇思妙想,回头正正经经地赞他:“裴少爷当真好心思。”
裴靖却负着手笑,一派高深莫测的表情,再次问她:“阳儿喜欢看变戏法么?”
安晴吃惊一笑:“莫非刚才的不作数么?”
裴靖依旧背着手,低眼看着地上,微笑道:“那倒要看阳儿是怎么看了。”
安晴不明所以,再问,裴靖却只是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再不说话了。
她心下自然奇怪得紧,不由顺着他目光看向地上,却见地上有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光斑闪动。细看,竟是一尾尾色彩斑斓的小鱼儿绕着露台中心缓慢地游动。安晴掩口低呼,看看地上又看看头上,如是反复,很是着迷的样子。
裴靖笑眯眯地扶她坐下,问道:“头上脚下都是水景,这露台许是最近水了的罢?阳儿觉着这戏法可还有趣?”说话间,地上彩光化成的小鱼成群结队,自去欢快地游个不停,只风来时便游得快些,无风时便慢些。
原来这戏法说白了却也简单,只这露台初造时便不用木石做顶,而是用各式厚彩琉璃密密攒成,下头再撑一只镂着种种游鱼形状的风车,风车经风自动,带动鱼儿畅游。风车底下又托一扇竹篾交成的网,挡住其上机关,又不妨碍光线倾泻。——这把戏裴靖原也替安晴玩过一回,只她没想到这方面便是了。——如是三层,又垒得极密实,教人纵是猜出了大概却也等闲想不透究竟是如何做得,于是便将这简单的玩意渲染成了个了不得的戏法,博得佳人一笑。
安晴听裴靖这般问她自是忙不迭地点头,原想趁兴问一句原理如何,但转念一想,又觉着这把戏于她来说本就似个法术一般似梦如幻,若是完完本本地解释透彻了未免无趣。于是住口不提,又真心赞了他几句,便转而依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两人近日所历的趣事来,一手又使帕子替二人挥去水边生的小虫。
裴靖少年心性,本有意在她面前卖弄一番,赚得几分倾慕。然而心上人此时就依在自己肩头,呵气如兰香气袭人,若要强说些机巧木工之类的话没的糟蹋了这般风光,于是也顺着她话头说起自己近日所做之事。
因两家起这山宅本就是因了普度寺方丈的一番话,两人说着说着,不觉便将话题带到了普度寺上,裴靖便道:“开春时突想起这事,便想着咱家既是修葺宅子,那寺院说不得也要整修扩充一二。纵是到时真有个什么,那位方丈大师也好多纳几位灾民。于是我便使我家管家去,捐了五百两银子出去。”
安晴听了掩口一笑:“咱二人竟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我比你早些,年前便使人去捐了,数字竟也和你一样。”她原也想再多些,或是凑个什么六六六的吉利数字,然而一是觉着这样怕是太矫情了,二来若是再捐得多了,恐怕方丈不收,或是引得贼人惦记,再给寺里添了什么麻烦便是不美了。于是便只先捐了五百,寻思着待日后再多送些药物用具,倒也比银钱显得心诚。
两人对视一眼,话没出口却已都自对方面上看到同样的顾忌,不由又是相视一笑,心里俱都想着,我倒是没有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