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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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落霞便接连迎来两场热闹的喜事。

首先便是冯家嫁女,范家道说急于求娶丹枫为他家久病的老爷子冲喜,刚过了年便准备着迎娶的事宜。然而因为范家在临县,丹枫也是在临县成亲,落霞众人虽好奇却也只看得到冯家为丹枫准备的嫁妆而已。成批的奁箱浩浩荡荡地在落霞大街小巷穿了个遍,以此来证明冯家对待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并不仓促,然而有心人却发觉,许多奁箱并没将竹杠压得太弯,纵是只是丝绢一类都不致如此,想是里头并没有什么值钱的货色。于是便有那些个多嘴多舌又自认精明的人嚼舌根子,道这些箱子怕也只是抬出来充数罢了,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估计只有范冯两家晓得。

三月十五,是范家为这门亲事订的吉日,宜嫁娶祭祀,移徙安床。

因都是落霞的大户,裴顾惠王等等几家都特特选了合适的礼物去临县观礼,安晴自然也陪着顾家二老千里迢迢地去了。婚礼上范家喜气洋洋,连据说久病的范老爷子都被用胡床抬着出来受了新人一礼,乐得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当真有些痊愈的意思。然而这些安晴都不关注,她一双眼只盯着盖着盖头的丹枫,一身大红嫁衣的她被两个喜娘架着走这里站那里,浑似个牵线傀儡一般,跟身边人高马大的喜娘比起来更显得她娇小无助,满身的孤零同场上的气氛格格不入得紧。安晴看着看着难免产生几分兔死狐悲的情绪来,忙低下眼睛不忍再看。

顾夫人却轻拍她手背,低声道:“阳儿莫要被外头的传言给骗了,瞧瞧那新郎倌的神色呀。”

安晴依言抬眼,看那新郎倌满面红光,嘴角无时无刻不带着抹笑意,眼角眉梢险些就要飞出去了。这神情怎样也不像是奉了媒妁之言,为了冲喜才匆匆娶个不认识的姑娘过门的人该有的,倒像是终于得偿所愿了一般。

安晴心下奇怪,不由咦了一声,顾夫人假意轻咳,同她含笑低语道:“不管实情究竟是怎样,这新郎倌心里怕都是十二万分的愿意的。只要丹枫肯放下过去的心结,她以后未必就过得不好了。你不必替她担心,纵是她日后被婆家排挤、生活艰难也不是你的错。再说,她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总要有人有事好好磨一磨,才能磨出个安心过日子的妇人的。”

安晴听了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仍宽慰自己道,自己是太过操心了,人家的事自有人家的人来担心,又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管这个闲事?于是也便整肃心情,重换上副言笑晏晏的面孔应对众人。

裴夫人似也约略清楚她家那小子和新嫁娘之间的恩怨纠葛,是以这日裴靖没来,裴夫人倒也没什么失望或是怪罪的意思,依旧同各位夫人聊得开心,只顺口解释裴靖忙着接手家里生意走不开便罢了。安晴见她如此安排反而松了一口气:婚礼大概是最易让三姑六婆们动拉郎配心思的场所了,若是裴夫人着力同人探讨谁家的姑娘不错还未找着合适的人家时,裴靖突然拉下脸来……那还真是一场好戏了。

然而这场好戏却终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一场劫数。

四月二十日,落梅便也出嫁了。

因柳老爷子仍在任上,且上回为了向王家提亲冒险出了属地,此次却是再也抽不出身了。因柳总兵寻思着左右在柳家或是在落霞都要缺席,倒不如卖个现成的面子,教王家不必绕远,直接在落霞成亲,再回柳家老家祭祖便是,婚礼上便由柳夫人独当一面。如此安排王家自然没有异议,小柳更不会说些什么。许是行伍之人天生将这些个俗礼看得轻些,柳家谁都没觉着在女方家行礼有什么不对,且定下日子之后,小柳在南疆的大哥竟也请了假赶来了。长兄如父,王家自然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两家人喜气洋洋地凑在一处商量着筹办喜事的事宜,竟是越处越满意了,王老爷子甚至还问人打听小柳下头还有什么兄弟没,寻思着将家里头的落英也一并定了终身,并在得着个没有的回答后,还啧啧感叹了半天。

王家和柳家家里都算雄厚,是以两家沉甸甸的奁箱都教落霞人大开了眼界,也将冯家的嫁妆结结实实地比了下去。许是王家还顾着两家那一点情面,不肯让冯家太过难堪,奁箱的数量倒是跟冯家相差不多。只那箱子外面描金绘朵的,端得是做工精致,叫有些人不由酸溜溜地叹一句:银子怕是都花在箱子上了罢!然而却是任谁都知道这话太假,先不说柳家究竟是何身份,以王家的家底,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大女儿是决计不会手软的。

到了婚礼当日,王家又让落霞人大大惊诧一番。

王家作为落霞当地大户,首次嫁女自然宾客云集,安晴和裴靖只能隔着人流遥遥对看一眼便俱都被身旁人分去了心神。——本来便是如此的,王家嫁女,又有几人是存了真心道贺的心思?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各自为政地扩展巩固人脉,顺便看看热闹罢了。于此各家都是心知肚明,忙于奔走却又乐此不疲。

然而这些俗套在新嫁娘进门之后便全部宣告落幕。众人盯着盖着盖头,袅袅婷婷的新娘子俱都微张了嘴巴,目送落梅一步步走到堂前,又在喜娘的搀扶下款款下拜才慢慢缓过神来。而那些个家里有适龄的小子的家里不由都暗叹一句:如此佳人,怎的就便宜了个外来的小子!

不得不承认,落梅能获得如此惊艳的效果,除了自身条件甚佳之外,安晴为她张罗的嫁衣也起到了不小的助力。——落梅年纪虽轻,然而身量却已长得差不多,再加上薄肩细腰,站得又挺拔,是以向来很有亭亭玉立的意味。因此安晴为她制嫁衣时便也因人而变,特地挑了窄袖紧身的曲裾深衣为款。通身紧窄的衣衫却在绕身三周之后于她身后铺了几尺长的一道后裾,后摆上火红的锦缎上金凤傲然振翅,翩然欲飞,仿佛带着火焰的金色尾羽向上延伸,恰到好处地贴在曲裾边缘,环绕落梅周身,端得是大气又不失妩媚。

柳夫人显然对她也很是满意,在受了落梅一拜之后便忙伸手搀她起身,又连连称赞道:“我家小儿端得是好福气,竟得了个如此宜室宜家的翩翩佳人为妻!”

顾夫人听了也碰碰安晴,低声笑道:“你这嫁衣做得甚妙,若是咱落霞的女儿能求得你这一套,怕是花上百金千两都是愿意的。”话虽是有些夸张,但也足见嫁衣之妙。

安晴摇头笑道:“落梅与我虽然年龄相差不少,然而我却确是将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来疼的。如今她这么早便嫁了,我心里甚是不舍得,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得见,便只得将这一腔惜别的心思寄到这嫁衣上去。别人要我这样做,我却是嫌烦的。”说着说着便又勾起了她心里似喜还悲的离愁别绪,胸口不觉一酸,眼里隐现泪光。于是忙告了个罪,悄悄离了席,走去花园里吹风,寻思等缓过这一节再悄悄回去便是。

然而刚到了园子里,她便见着了一位故人。不是别个,正是新嫁的丹枫。

许是丹枫开了脸,又梳起了个妇人的发式,她面上便也因此少了几分张扬,多了一重若有若无的郁郁。此时她独自站在假山旁边,挺着腰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一丛绿叶,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无悲无喜,眼神空洞。

安晴见了她也是一愣,转身欲走,却想着她若是看着自己了,见她便这样走了,心里难免怪罪,于是也只得调出几分笑颜来走过去同她打招呼:“丹枫妹妹。”

丹枫转了转眼珠,看她一眼,面上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麻木表情,略退后一步向安晴轻福:“顾家姐姐。”

安晴心里不由大为奇怪,有心想问几句她嫁后的情况,却又怕她多心,以为自己是暗含讽刺便不好了。然而不说这个,生挑起别的话题却更加奇怪,于是安晴只得挑了几句天气之类的不咸不淡的话题说与她听。这些话本就是强扯来寒暄时说的,自然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但是丹枫竟也不打断她,也不附和她,只微低着头淡淡听着,眼角不时瞥几眼方才望着的那丛绿叶,心思很不在安晴话上的样子。

安晴察言观色,见她如此便也讪讪住了口,丹枫也不问,只默默站着,继续木木地盯着那绿叶,好似世间万物都不如它如此好看。

安晴叹了口气,也只得与她干站在一处,一人看着绿叶一人看着蓝天,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听得后头脚步轻响,安晴回头,却是范家的二公子、丹枫的相公来寻她了。如此境况,安晴自不好再留下来碍眼,和范家公子互相点头道了声好之后便随便指个理由,慢慢向园子里头走。

谁知没走几步,后头丹枫却突然惊叫一声,安晴不明所以转头回看,却见范家公子不知怎的倒在了地上,丹枫抱着他不住抽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安晴忙转身匆匆回去,按着丹枫急问:“怎么回事?”

丹枫哭得妆都花了:“有蛇!”然后便抽泣连连,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范公子勉强睁眼,拉着丹枫艰难道:“跟我娘说,你只是路过!”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竟大意到让蛇近身!此时已近五月,便是他们不知道别的,也总知五月初五端午摆雄黄酒就是为了防蛇鼠出没吧?他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然而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安晴迅速抽出丹枫插在腰间的帕子,又问她:“咬在哪了?”

丹枫抽噎着将他袖子向上拉了拉,露出一个略有些肿胀的牙印来。

安晴忙将她帕子齐着手臂根部扎上,又按着她肩膀喝道:“别哭!我去找人来帮忙,你要是不想他死,就掐着他手臂!往死里掐!”

丹枫被她一吓,果真止了哭泣用力按住范公子手臂,然而面上仍旧呆呆的,不知是吓得还是心中另有打算。

安晴看她这副样子实在是放不下心来,然而叫她这个样子来叫人她却更不放心,于是只得再按一下她肩膀才匆匆走了。

然而走到一半她突然却被拉进一处假山,裴靖一手抱着她腰一手紧紧捂着她嘴:“嘘!——”

安晴一愣,继而气急败坏,拨开他手压低声音训他:“这是什么好玩的事么!一旦玩出人命可怎么办!快放手!”

裴靖笑着低声解释:“那不是毒蛇,他之所以会晕不过是我找了个朋友来帮忙。——今日王家还真是广纳宾客了,我竟跟他在这儿碰上了,于是说不得叫他帮我个小忙,也算是为我消了个业障罢!”

安晴冷笑着哼了一声:“裴少爷还真是交友广泛,只不过妾还有个问题,丹枫和她夫婿间的问题当真能令你这般胡闹着解决了?丹枫心里一直惦着谁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得她还是不为所动,那范公子也不过是徒惹一场麻烦罢了!”

裴靖笑笑:“我先给你解释,待解释完了你便去找人。——待时间长了,丹枫便会瞧出不对来啦。——你道丹枫为什么喜欢我?她不过是听我叫她一声小师妹,再为她编了个草编蜻蜓,便就此将一片芳心错与了。说到底,她只是觉着我对她好,我对她应该是有意的,她才会进而瞧出来我的好来。然而她家相公分明是极中意她的,她却视而不见。这次我叫我这朋友帮这个忙,其实只是想个损招,驱蛇咬她一口,叫她病上小半个月,期间她相公必定会百般照顾她,到时不愁她体会不到她家相公的好来。然而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却是更好,那位范公子竟然替她挡了这一下。怕是不用以后,她现在心里头便已经转过这个劲儿来了吧!就算没有,经过这么一折以后,她心中也定然对他心存一丝愧疚,心里也不会全然没他了,以后的事么,就看那位范公子的功力啦!”

安晴低着头想想,再次同他确认:“范公子当真没事?”

“当真没事,我那位朋友精于此道,若不是如此,他怎能在参加别人喜宴时也带着自己的宝贝蛇?”裴靖再三保证,只差赌咒发誓。

安晴长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留心旁的问题:“你是何时出来的?——你可是早就存着这个心思了?”

“当然没有,我是被我娘拉东扯西的打听别家姑娘烦得够呛,这大喜的日子,我又不能当真同她撕破脸吵起来给落梅个没脸,便也只得随便指了个由头避出来躲着,结果便碰上了丹枫。她站了这么久,自始至终都望着那丛草,想是在婆家过得很不快活,我也是挺于心不忍的,便想着做点什么。于是便进去又同范家公子说了几句,又教我那朋友帮我这个小忙……”

安晴抓起他手腕恨恨咬上一口,直咬得他呲牙裂嘴才松口道:“这是个教训,再叫你玩这些冒险的把戏!”

裴靖连连讨饶:“不敢不敢,女侠饶命!——若是女侠实在气不过,小的愿以身相许!”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跺跺脚,嘴里骂一句没正形,又道一声我去找人,便转身匆匆走了。留裴靖一人在后头闷笑个不停,又继续看着那慌乱的两人。

这一次,丹枫也该了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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