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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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晴在顾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转过身来便犯了难。

诚如顾夫人所说,她刚回落霞,也算是初来乍到,生意场上的事她自然是不熟悉的。虽然她只拟卖些平日用得上的小玩意小摆设,并一些妇人的首饰头面一类,但旁的不说,木料就是一大难事。店铺装修,打造家具这一类一锤子买卖尚且不论,日后她店里的玩意,总要用到许多木材,这可便是细水长流的营生了。

区区一份木料,便可以天差地别。好的木料水洗不坏,经久耐用,做出来的东西也平整好看,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成型。差的容易松动泡烂不说,还难于加工。比如说在食盒上雕个什么花花草草的,刀一碰便缺了一大块,之前的功夫便是白费了。

市面上卖的食盒漆盒一类的木料便多不讲究,能做出个规整的型来已经是对木匠极大的考验,更别提是雕花描朵了,因此卖的虽贱,稍讲究些的家里却宁愿买中看不中用的瓷器,也不愿置办出来惹人笑话。

所以说生意没有大小,随便一件事情想得深了都有大学问,安晴想了一上午,惹出了一脑门子的官司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索性将其抛在一边,叫了环茵去看店面。

两人在西街刚转了一圈,安晴便有些感慨,环茵也笑:“老爷夫人真是疼小姐,连这样好的店面都能费心找到!”

可不是么,西街是落霞最繁华的大街,铺子又占了个好地段,既不在街口,也不在街尾。

街口最难做成生意,一般人只拿它做个比对,当成餐前开胃的小菜。

街尾也惨淡,许多人没那么好的体力或是耐性,逛到大半便随便找一家店凑合买了,不肯有始有终。

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是中间偏后一点,一般人认为到此为止,街上的东西大多已见识过,在这里买了,心里不觉得有亏,其实早已忘了街口那家店究竟质量如何。

顾老爷为安晴盘下的店恰好就在这块黄金地段,两人开门进店时,环茵不禁骇笑:“我怎么觉得,两边的商家要生生将我后脑盯出个洞来!”

安晴也笑:“彼此。以后这种目光有的受呢!”

店的位置好,格局也甚是合理。

二层小楼,楼梯宽敞,室内明亮,内院库房,里外分明。

安晴十分满意:“格局不用动,只需稍作粉刷布置就可开张,时间上充裕得很。”

环茵见她首肯便也霁颜:“来贵最近还吵着闲得要命,——他不是在……,他不是做过木工活么,把他叫过来看着,小姐你也放心。”中途生生转了口,不提沈家二字。

安晴强笑:“我倒是忘了这茬。你且回去同他多商量商量,什么样的木料雕花容易,什么样的木料便宜些,却经久耐用,水泡不坏?”

环茵也被问住了:“小姐这可为难我,他做木工活时我总嫌脏,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哪在意这些?小姐若想知道,回头我写张单子记下来,同他问个明白。”

安晴点头:“也好。”又嘱咐,“叫来贵多想想这方面的事情,以后店子里的事少不得他操心。”这便是有意许他负责了。

环茵十分开心:“小姐抬举他了!”来贵虽和环茵跟着安晴回了落霞,但他一是外人初来,二是他原是沈家人,自不可能在顾家有多吃香。还有些顾家的老人因他是沈家来的迁怒,心疼安晴在沈家受辱,而在他面前颇多指桑骂槐之词。来贵本就是个闷罐子,被人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虽郁闷却不好说些什么,但也迫切盼望能做些什么事情,令顾家人对他刮目相看才好。

因此环茵听安晴如此安排,便是真心地替自己相公高兴,嘴上还道:“他若是做得不好,我便替小姐揍他!”说着便撸袖管,十足泼妇模样。

安晴扑哧一笑:“你啊,倒真是有落霞女儿的风范!”

落霞的男子,惧内甚多,纳妾甚少。亏得落霞女子的泼辣,使得落霞“乾店”与“坤店”并举,乾店做男客生意,坤店反之。有些茶楼一类索性将整店一分为二,半坤半乾,夫妇同来便在大堂落座。

分设乾坤店,主要是为了方便未出阁的女儿家上街。少女们面皮薄,出门多带着帏帽,自然也不肯在一家店子里与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摩肩擦踵,唐突了佳人。而嫁了人的妇人们则抛头露面,生冷不忌。因此在乾店里经常看到妇人,或是媳妇子做店伴,但坤店却决不许男人踏足。

不可否认,落霞的开明也是她下定决心反出沈家的重要原因。

若落霞也如沈家堡那般的风气,单单一个弃妇的名头便足以令顾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令她终日以泪洗面,恨不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安晴不由想起自己在沈家堡的日子,不过是坐轿出门一趟,也要被婆婆及小姑以不守妇道的名义念上半日。

她不禁冷笑,也顿时失了看铺子的心思。于是又粗略看了一圈,拿纸笔绘出店内基本的构造便要打道回府。途中强打精神嘱咐环茵使人用赤色的油布将店面封上,又在布上写了“晴雨不悟,三月廿日”的字样,遮住内里的装修景象。

三月廿日,是娘为她选的黄道吉日。

晴雨不悟,则是她十六岁时为自己的店设计的名字。

无论风霜雨雪,我仍一往无前。

当初她对那个人如此解释。

当她一脸憧憬地描绘时,他曾深情款款地说,他会为她开一家这样的店。

八年了,这句承诺始终未能兑现。

虽然现在的她,用这样一个名字,未免太过少女,也太过不合时宜。但她坚持,不是坚持这句话,而是坚持她在婚姻的晴雨中悟到的一件事。

万事,不如靠自己。

自己的梦想,更不能假手他人。

感春悲秋这事,毕竟是个力气活,安晴自问没那个决心和毅力,因此只黯然了一路,回去便开始着手忙乎着如何装修店子。亏得她小时琴棋书画一类学得还算用心,操心店面的问题还难不倒她。

来贵也是闲得浑身难受,听了环茵嘱咐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一般,天天琢磨着如何打制木器,才能又是省力又是美观。安晴便也特特吩咐环茵,支些银子购置了点木料交给他实践。

过了几日,还真给他琢磨出来点新花样。

来贵兴冲冲跟着环茵来找安晴时,裴靖正好也在。

他此登门造访,为的自然是裴夫人所托的买卖瓷器一事。

来贵一见有客在便有些赧然:“是小的无礼了,小的过会再来。”

安晴叫住他:“看你这兴奋的样子,我倒是耐不住好奇了。反正福官也是闲着,你也给他开开眼?”

裴靖也在一边笑:“就是,藏了什么宝贝?”

来贵一张黑脸羞得都有些发紫了,忙亮了亮手中的食盒:“就是这个。”

裴靖手快接过来:“我看看。”二层的食盒,大体是规规矩矩的方盒子,上面盖子十分出彩,是一簇藤蔓模样,把手底部开出几朵花来,藤蔓挑出来绕成一个把手的样子,又蜿蜒垂下,分盖了食盒两边。

裴靖不住口夸赞:“好手艺!”

安晴却有些犹豫:“会不会难擦洗了些?”

来贵嘿嘿一笑,大手在把手上一拧,只听啪嗒一声,两朵小花已经掉了下来,来贵手下不停,转眼间食盒已经被他拆分成几块: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一个带了几个洞眼的盖子,还有几朵木雕的小花,一只藤状的长形把手。

“花和叶子用的是榉木,木质硬些,算是胎骨。盒子是水曲柳,价格便宜。可惜做的是食盒,小叶杨微有些味道不能用,不然能够更便宜。”来贵神情颇为得意。

裴靖啧啧称赞:“阳儿,你家何时招了一个这样巧手巧思的管家?”

安晴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亏我们家环茵眼力好!”

环茵再泼辣也红了脸,扯了来贵便走:“小姐嘴巴是越来越刁了,也真只有裴少爷才能以毒攻毒!”

一句话把两人都怨上了,裴靖大呼委屈:“我怎么着了?除了夸你家汉子,我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安晴笑着看他一眼:“行了,人都走了,还装着自己良善呢?”

裴靖仍盯着门口,委委屈屈如小媳妇:“我怎么了?不过是图谋你们家小姐么,还没做什么就被看穿了,你们才讨厌!”

“敬谢不敏!”安晴连忙制止,“奴家我消受不起啊!”

裴靖又委屈地转头看她:“小姐可是看不上在下?”幽怨得,手中只差一块帕子绞来绞去,“亏得在下惦记小姐多年……怎堪一片真心……”咿咿呀呀地,险些唱起来。

安晴恶心得,再说她可要撑不住了,忙双手将她的茶碗奉上去,毕恭毕敬地:“小的知错了,先生喝茶。”

演戏演全套,裴靖竟真的就着她手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事……容后再议。”方正了正神色,“毛子的事,你若是信我,我便替你谈了,不需你操心。不过,你似乎是要开店?”

安晴吃惊一笑:“公子果然耳聪目明!”

“西街的油布围了有几日,你不是就想要街头巷尾都好奇‘晴雨不悟’是个什么玩意么?”

“那你就知道是我开的?”

“当我傻的?晴雨不悟,不是你自十六岁起就念叨的店名?”

安晴笑笑,心里有点小小的悲哀。看,连个孩子都记得,沈庭却权当没这回事。漂亮话谁不会说,可她偏偏就拿它当了真。

“看你吩咐来贵这意思,以后定是要寻个稳妥可靠的木材商吧?”

安晴点头,不是不担心的:“价格差了一点,长此以往便差了不知多少。店子本来就打算薄利多销来着,所以价格上不得不计较。”

裴靖探身凑到她身前,颇神秘地:“我帮你?”

“你?”安晴骇笑,“你还认识木材商人?”

想想又摇头:“会不会耽误你正事?再说……拿你当小工使,裴姨会杀了我。”

裴靖气笑,逼近她咬牙切齿:“少来欲擒故纵这一套,非得我巴着你哭着喊着说求你了让我帮你吧你才勉强答应?小爷我也是有自尊的!一句话,要,还是不要?”

“要!”答得干脆。

“这不就得了?”裴靖站起身来,满意地笑笑,“后日我来接你。小爷办事,你放心。先走了。”

说着转身,干净利落地消失。

安晴独自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怎么同裴靖待在一块,她也越来越像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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