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日早些时候,环茵便带着大队人马堵在了临安客栈门口。除了她和含秋之外,便是清一色的孔武壮丁,因此人数虽不多,说不上浩浩荡荡,但也足以堵住客栈门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也教人看着心里多少生出一丝怯意来。
客栈掌柜的见这架势自然慌了神,忙从柜台后头点头哈腰地出来,见环茵被众人围在中间,便猜是她牵头了,于是凑过去同她低声商量:“这位大姐,是有什么事要小的代劳?哎哟,您瞧您,说一声就得了呗,还劳烦这么多人来跑一趟,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环茵黑着脸看他一眼,没吭声。知书伶俐地上前搭住掌柜的手,低声笑道:“掌柜的莫要担心,得罪我们的不是您,只是您店里一位外地来的商客而已。——悖涫狄膊皇堑米镂颐牵颐且仓皇瞧还约抑髯邮芷鄹海茨舛颐羌抑髯犹忠环莨腊樟恕2还判模际窃勐湎嫉娜耍蘸筇凡患屯芳模匀欢瘛n颐墙袢罩苟冢舛换嵊惺裁此鹗Аd羰窃敢獍锩Γ闾嫖颐抢巳死赐钫飧盒娜税眨 弊焐纤底牛稚喜欢赝瞥鋈タ橐印
掌柜的忙将手笼进袖子里,掂掂分量,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有银子铺路,又一边是本地人一边是外地客,掌柜心里的那杆秤自然知道该往哪边斜了。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环茵已经挺着肚子开了腔:“姓沈的你给我听着!”好似平地惊雷一般,将门前走过的路人惊得一跳,脚下也不由慢了下来,纷纷聚拢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环茵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指着二楼窗户,不绝口地骂:“你个死王八羔子,你瞧你做得好事!当初是谁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我家小姐受了你的欺负,不声不响走了,现在将近两年了,你才想起来还有我家小姐那号人,还想着接她回去替你收拾你那妾做下的烂摊子?!我呸!你倒是算得一手好账!”
“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摆一摆手,我家小姐就乖乖走了,现在勾一勾手,我家小姐再跟你乖乖回去,继续受你家那烂气?你当你是谁啊,你不就仗着我家小姐中意你,才把你当块材料,现在我家小姐想开了,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了,大家好歹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你以前做下的那些缺德事咱就都一笔勾销,这已经算便宜你了!你倒好,看着接她回去左右是不成了,就想往我家小姐身上泼脏水,污蔑她不守妇道?!”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说的好像是沈顾两家的事儿?”
“可不是么,昨个儿才听见有人传,说顾家小姐嫁到沈家以后,不事公婆,刁蛮的紧,又生不出孩子,沈家便想纳一房妾室传宗接代。然后那顾家的小姐就跑啦,还卷了沈家好几千两银子呢!后来是怎么着来着,我倒是没听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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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呢,顾家小姐回来时我刚好在码头,那两大船的东西哟,可是没少拿!”
环茵继续指着窗户骂:“还有脸造谣说我家小姐拿了你家东西?我呸!你一家子里就没一个好东西!那一肚子的坏水,都能生出蛆来!干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剩的废物,就编排人最有一套!我家小姐天生良善任你们欺负,我们可不是善茬!”
又转过头去向着围观众人恨恨道:“大家可都来评评理,有哪家娶了媳妇,就让人负责一大家子的伙食,天天当厨娘似的使唤,等别人都吃完了才能就着吃点剩的?有哪家娶了媳妇,就把人家大好的闺女锁在屋子里,离得二门近了都要被说三道四,跟管家面对面说点事情就要被指责不守妇道?又有哪家正经的人家,不占点小便宜誓不罢休,七年就把偌大的一份嫁妆贪了四五成进肚?”
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声,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真有这种事?”
“早就听说上游保守,可没想到真是这样……”
“我的天啊,还有个上游的商户想要求娶我家闺女呢,我得赶紧回绝了去!”一个大婶尖声道。
众人忙劝:“说不定只是沈家堡的人这样奇怪呢!不过也不见得,两边都说得跟真的似的,指不定这边只是编的呢?”
众人讨论一阵,便又专心听环茵骂街。
环茵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列位可能还有记得的,我家小姐当初出嫁的时候,嫁妆可是装了满满三大船!布帛瓷器这些不必说了,下船就叫他们姑婆当成见面礼给分了去,咱就当是应尽的礼数,只当她们妇道人家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便算了。可我家小姐的首饰盒,妆奁箱子全都被她们惦记着,一有机会就想着顺一两件走,不给便可着劲的撒泼使脸子,指桑骂槐地骂我家小姐满身铜臭,只知道守着那一点钱帛,连长幼尊卑都忘了个干净!”
环茵悲愤地环顾四周,愤声道:“这就是他沈家堡的长幼尊卑,这就是他黑河上游的克己复礼!大家倒是评评理,有哪家正经人家会去打自家媳妇嫁妆的主意?!” 话都是裴靖教给她的,但因为环茵眼见着安晴一路受气,颇有真情实感,骂起来便格外凶狠,越骂眼睛越红。
“我家小姐仁厚,又终是觉着夫妻之间怎能在钱上颇多计较,才每每被你家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吭声,到头来呢?你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我们可不是吃素的!有种你出来,把你污蔑我们家小姐的那番屁话再说一次?”
客栈很安静,围观群众很失望。
裴家的家人混在人群里窃窃私语:“被弃妇的家人骂到头上了也不出来,是真的理亏吧?”
“嘿,敢说不敢认?”
“他倒是出来说个清楚啊,到底哪边说的是真的?”
掌柜的也终于跟上了节奏,凑着热闹一脸神秘地出来,将手指竖在唇边:“嘘,听里面,打起来了。”
众人忙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楼上竟真有巴掌声传来,片刻之后,便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落霞百姓被吊足了胃口,继续啧啧讨论不休:“哟,被人骂到头上来了,敢情还有闲心思打女人玩?”落霞当地的大男子主义大多并不是体现在妻妾成群、男尊女卑上,而是好男不跟女斗。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跟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因此听到里头的动静,围观众人的心里便多少添了点鄙视的意味。
“姓沈的,你倒是出来啊?你敢不敢出来和我当面对峙?”环茵继续叉着腰指着窗子骂,身遭被一群孔武的家丁围着,颇有点有恃无恐的样子。
众人继续窃窃私语,有的认为是沈家造谣,顾家看不过去才据理力争,还有的坚持说是顾家反咬一口,沈家自恃身份,不与他们计较才闭门不出。
环茵骂得差不多了,便只是掐着腰气哼哼地在一边站着,怒目瞪着楼上纸窗,似是要把窗纸烧出一个洞来。
含秋适时上前劝慰,清脆的声音亦是传得老远:“姐姐莫要生气,公道自在人心,他沈家如何做,旁的人都看在眼里呢!他为了个戏子做出这般停妻再娶的事情,到得现在家里被那戏子闹得不可开交了,才想起来叫我家小姐回去替他摆平后院波澜,天底下又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说罢也狠狠瞪了一眼二楼窗户,俏生生地揣测,“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现下他不过来了一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家小姐身上泼脏水,他倒还真念旧情!这位前姑爷呀,婢子斗胆请教您,您是来求我家小姐回去跟您好好过日子呢,还是专程带着您那妾过来给我家小姐上眼药呢?”
人群哄笑不已,教含秋这样一分析,大家心里便都偏着顾家了,怎么说都是落霞本地的姑娘,是护短也好,是顾家说得更可信也罢,若是沈家真如同他们所说的这样寒心,纵是谁家的闺女也是受不住的。
方才那位说有一位上游商户求娶她家姑娘的大婶又叫起来:“若是我家闺女想要嫁去上游,我便先把她打死算了罢!也省得日后见天的心疼她!”边说边用手背抹着眼睛,而后摇摇头,嘴里道,“不成,我得马上回家找我家老头子去,定不能让他答应了这亲事!”说着便挤出人群,快步走了。
含秋向着众人团团一福,恳切道:“众位大哥大姐想必也听到那些个说我家小姐的流言了,现下想必心里也都有个公允。我家小姐良善,这种事情,若是传到她耳朵里,不知心里又要难受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做下人的看在眼里,哪能就这样算了?大家若是见了我们家小姐之前回家时那个憔悴神伤的样子,也定不忍她再受此委屈的。还望各位大哥大姐,为我家小姐主持个公道,莫要再让她被那些个小人传的流言再伤一回心!”
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女儿家最大的企盼不过是嫁个好人家,如今所托非人倒也罢了,竟还被人反污了名节,若是任这流言传得满天飞,我家小姐还怎么做人?”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目露怜悯,有人仍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没人察觉到,一顶青尼小轿不动声色地停在人群外围,一名管家悄悄挤上前来,同一位站在里圈的看热闹的大婶打听了几句,又回小轿那里回禀,片刻后,那管家又挤到圈子里头,冲着堵门的几位作了个揖,礼貌地问道:“请问,哪位是管事的?”
环茵同他福了福,问道:“老伯有什么吩咐?”
管家连道不敢当,又朗声道:“我家东家经过于此,看这边热闹得堵了街,便遣我来问问,没想到竟是遇到了故人,因此我家东家也说不得要掺和一两句了!”
又环视四周一圈,缓缓道:“我家东家是木材商李老板,想必大家多少听说过我家东家的名号。”
众人噢了一声,又忙竖起耳朵,听这位管家究竟要掺和些什么。
“以下是我家东家原话:这沈家最不是个东西!亏待了顾家的闺女也倒罢了,我多少只能说一句他们那里风俗不开化。然而在顾家的闺女被休了之后,因为她胆敢带自己的一部分嫁妆回去,而不是空手而回,便污蔑她卷了沈家的财物,真是天大的谎话!我李黄黛月已经上了他家一次当了,这次这老把戏竟然又使将出来,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了,当别人都是傻瓜一样戏耍着,可恶得紧!”
管家平平板板地复述完毕,末了又加一句:“若是众位仍是愿意相信沈家的浑话,而不是相信咱落霞的闺女,那您便是甘愿被人当傻瓜一样戏耍了,我李炳文也无话可说。”
众人一愣,继而群情激奋,裴家的家丁忙趁机帮腔:“姑娘你放心,我们定会将沈家那些浑话驳回去的!我们落霞的好闺女,怎能任由上游的老不休踩在脚底下起伏?”
众人忙连声称是,俱道定要那些散播流言的长舌妇好看,又冲二楼的窗户叫个不休,要沈家的人快些出来给个交代,其中不乏那些个有劲没处使的毛头小子,已经开始挽胳膊掳袖子的,要趁乱发泄一下骚动的心情。
掌柜的慌忙拦着:“可使不得,小店里还有其他客人,若是因为这个惊扰了别人,诸位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心里实是害怕他们真闹将起来,打烂了客栈的东西,他可是找谁赔去?
含秋也冲众人施礼道:“多谢各位大哥大姐的回护之心,然而我们今次来,只是想找沈家人说个明白。若真是拿拳头说话,岂不是落人口实,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莫叫人自视清高的沈家人看轻了咱们!”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于是又围在客栈外头等了些时候,然而二楼仍是半点动静也无,连原先女人的哭声都听不到了。久了,众人的耐性也便渐渐耗光,趁人不注意,一个个都悄悄溜了,到得最后,只剩那些个闲得没事的泼皮无赖尚蹲在门口,笑呵呵地候着。
含秋早掺着环茵到店里寻了一处阴凉地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二楼闹出什么动静来。然而沈家好歹还有个沈庭这样有脑子的人在,大半日过去了,硬是半点动静也无。顾家众人也便觉得有些没趣,然而好在裴靖交代的主要任务是完成了的,于是也都歇在店里,说说笑笑地吃茶聊天。掌柜的得了银钱自然服侍周到,有那些个在店里打尖歇脚的,见着他们这般举动也觉着好奇,询问起店伴来,店小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将上午的事完完本本描述得有声有色。环茵和含秋听了相视一笑,心道今日这差事完成的可谓漂亮。
到得日薄西山,顾家众人才算是收了工,知书又给掌柜的和店小二分别使了钱,几人接了银子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至此,沈家在落霞的名声算是臭了街。
沈庭站在窗口,看到顾家人走了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百合悄悄挨过来,替他披上件衣裳才柔声道:“夫君,太阳落山后便有些冷了,多加件衣裳罢!”
沈庭哼了一声,没答她话。
百合咬咬嘴唇,又道:“向晚妹妹也是好意……”
沈庭心头火起,回身大步走过去,又冲地上跪着的女人狠狠踹了几脚,那女人吃痛,复又哀号起来,整个人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百合慌忙拦着:“夫君,您再打便要打死她了!”
沈庭喘着粗气:“打死她还算是好的!我沈家没有这般乱嚼舌根子的下人!”
向晚听到“下人”一词,身子又是一震,哭得更加凄凉。
百合听了也哀哀道:“是了,在夫君眼里,除了顾家小姐,谁都是下人。——我只是个妾,顾小姐回来,是要早晚向她磕头的。向晚妹妹不过只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夫君就是打死她,也不过就是赔些银子了事。我们心里如何对夫君,夫君左右是不顾的,一心只想着顾小姐的好……”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若是福儿还活着,夫君恐怕为了他好,也要让他管顾小姐叫娘,管我这个亲娘叫姨奶奶吧……”
说着又叹了口气,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总是福儿福薄,错投生到我这个做妾的肚子里,早去了也好。福儿啊,你下回投胎时,千万记着长些眼色,万要投胎到一个穿红的人的肚皮里!”
沈庭回身看着她,尽量缓了声音道:“你看你,怎么几句话不对,又转到福儿身上了?我又没怪你。”
百合仍是泪水涟涟,珠泪一颗颗滚落前襟,端的是楚楚动人:“总归是我没有管教好向晚妹妹,教她一颗真心用错了地方……”
沈庭不耐道:“腿长在她身上,你还能拿铁链子拴住她不成?好了,你也别自责了,你不是说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今晚叫厨房给你单做一碗燕窝补补。好了,别哭了,哭得我心烦。”
百合忙拭干眼泪,绽出个笑来:“夫君也莫气了,您都罚向晚妹妹贵了一天了,便让她歇了吧?”
沈庭嫌恶地看了一眼向晚,却是没有反对。
百合忙柔声提醒:“妹妹,还不快起来?”
向晚手脚僵硬地爬起来,颤巍巍地向沈庭福了一福,低声道:“谢少爷。”
沈庭又哼一声:“谢谢百合吧!我可不打算饶你!”说罢便转了身子,竟连看她一眼都嫌烦。
向晚看了一眼百合,眼中瞬间爆发出浓浓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