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晴带了腊肉点心等,由含夏陪着去王府拜会。落梅欣喜地迎出来,引她见过王家二老后便直将她往闺房里让,一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着解释:“姐姐到屋里坐,咱们说说体己的话,莫要教旁的人听去!”
安晴嘴上挂着笑,任由她将自己拉进屋里,两人上了宽榻,落梅便遣退了屋里的丫鬟,亲手温茶烫盏,为她奉上一杯当季的新茶后笑着开口:“还怕姐姐不来呢,明日咱们自家在园子里乐和,本不是个多大的事,可妹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自己张罗着办件事,心里没来由的发虚,姐姐可否帮忙看看我拟的单子?”
安晴却道不忙,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锦盒双手递给她,含笑道:“姐姐先贺你十五岁生辰!”——她回家查了皇历才发现,明日正是落梅闰月的小生日,再有整一个月的功夫,落梅便要行及笄礼,正式成了个大人了。本国的风俗,向来是若碰上闰月,第一个生日是小日子,等闲不过,到得第二个生日才是正经的日子。因碰上十五岁这样的大生日,落梅才要私下庆祝一下,算是提前庆祝自己成人。许是她认为这个理由不好说得太明白,怕人说她想嫁人想疯了才没有明说。也难怪这不年不节的,她却突然起了开茶会的心思。
落梅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收下,净了手含笑道谢:“姐姐真是有心了!”说着便当着她面开了锦盒。
只见黑色绒面上整齐码了一套头面,钗簪耳饰步摇不一而足,安晴笑着解释:“姐姐那日许你的那一套头面,前几日才算是得了,正巧赶上了妹妹的大日子,便忙忙拿来献宝。因预备给妹妹平常戴着玩的,是以只用了银,妹妹可莫要嫌弃。”
正如她所说,因为是平常佩戴,所以这一套头面大多简约,钗和簪上头都只有几朵梅花点缀,却仍是巧思非常。花朵摈弃了传统那种中规中矩的五瓣梅花,而是如风吹花落,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只步摇,几丛梅花攀附其上,丛中有极细的银丝垂下,挽着两朵梅花。轻轻摇晃,梅花也随之翻滚,仿佛落梅翩翩,正应了她的名字。
落梅自然是对这只步摇爱不释手,捻在手里不住口地称赞,安晴却道不急,手指在盒边一抬,下面竟还有一层。
下面一层分摆了几只发梳,都是乌木制作,顶上用红珊瑚拼贴了大小几朵梅花,也是取了风吹梅动的姿态,并用银丝勾勒,红黑相配,分外稳重大气,又不失娇俏活泼。这一套发梳竟也有首饰相配,两朵小巧的红梅同样用银丝勾边,便是耳钉了,还有只乌银的项圈,上面照旧点缀了一丛红梅。
落梅惊喜万分,眼中放出无限光芒:“阳儿姐姐!”
安晴微笑,看她样子便是很喜欢了,她的心思好在没有白费:“独一份的首饰,可还配你?”
落梅大力点头,毫不吝啬地展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依过去抱着她手臂撒娇:“喜欢得紧!姐姐真是有心!”
看着落梅如此开心,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于是轻拍她手背:“你喜欢就好。”
落梅再三谢过安晴,才欢欢喜喜地收了,又实在放不下那支银色落梅的步摇,索性直接簪在头上,揽着铜镜看了半晌,仍是喜不自禁的样子。
安晴掩着口笑她:“瞧你,一套首饰就将你收买成这样,若是有那贪恋妹妹美色的野小子拿了金钗来哄你开心,你又待如何?”
落梅撅着嘴不依:“姐姐又来开我玩笑!”又拧着腰得意道,“等闲的金钗哪比得上姐姐巧思巧手,化腐朽为神奇!”心里也知道她将话绕到这方面,定是要说什么关于小柳的事情了,话说完便借着为安晴续水的由头,放开她坐得远了些,位置也偏了许多,不肯与她正面对视。这样一转,两人几乎并排而坐。
安晴微转了身子,笑着捏她微红的脸蛋:“你这张小嘴,由它说出的话,谁听了都得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呀!”说完看看窗外门后,确定没人后便凑近了笑眯眯问她,“那位柳公子……”说着便压低了声音,耳语着将小柳的家事心事简单说了,又刻意强调了下他几年后要离开落霞的可能,说完了轻轻拉住她手,“九日后在江边有一场水上蹴鞠赛,魏守备说,若是妹妹那天没事,我们同去凑个热闹,如何?”话没说得太直白,但她的意思落梅自然是省得的,若是她不想再见小柳,那天便是有天大的事,如何都走不开的。
落梅跪坐在她身侧,头上似有千钧重一般,半晌都垂着眼不吭声。
安晴看她这样子反而放心,知她有自己的主意,也在慎重考虑两人未来的可能,做出的决定自然理性得多。总好过寻常少女初尝思念的甜蜜,一听得能够得见心上人,便是前面隔着刀山火海,迈出一步后便会万劫不复,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现下甜蜜万分,如胶似漆,两人以后该如何?王家是否愿意将女儿远嫁?若是不肯,落梅该如何自处?
私奔?笑话,她不偏着生养她十余年的父母,倒是肯信才相处了一两载的“旁的人”。就这样罢了?那她现下便不应该开始。一两载的相处,就是件纸里包不住火的烫手官司,落霞虽然民风开放,但就这样算了,也没的让人背地里胡乱猜测,说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坏了她的名声。
就算是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她自己舍得远嫁么?安晴不由想起自己来。孤身远嫁,身边又没个亲戚看护着,就算是婆家人厚道回护,她也会思乡思亲的吧。
安晴眼睛看着茶杯,轻声道:“妹妹,虽说现下说这个有些早了,但姐姐希望早早给你提个醒儿,日后你行事什么的,心中也多少有杆秤在。站在我的角度,姐姐是不愿让你迈出这一步的。——姐姐这儿没什么好的经验,教训倒是有一大摞。其中有一条便是,咱们嫁人,不是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一个大家庭。有句不上台面的话,叫做买猪看圈。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对一个还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时,几乎可以伪装成另一个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人。虽说处得久了便多少能觉出不对来,但你若是一心觉着他好他对,就算是他将错处明明白白地摆在你面前了,你也是察觉不了的。”
她叹了口气:“姐姐这番话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确实,我看小柳这孩子也觉得他好,人大方,性子活泼,懂得孝敬老人,礼数也周全得体,是个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然而做朋友和做相公的标准总是不同的,大家都觉着好,你觉着别扭,那也是不成的。所以这条路,只能妹妹你自己选、自己走,谁都替你不得。”
落梅听得满面通红,手上一条帕子绞得跟麻花似的,安晴也不知她听没听,听进去多少,于是自嘲道:“姐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端端的事竟说出这许多不妥来。妹妹听着我这话,莫要不信,也莫要全信,遇事多琢磨琢磨,不吃亏。”说完便去剥桌上摆的干果,这话题就此不提。
落梅轻轻嗯了一声,微抬了抬头,斜过去倚着她肩膀轻声道:“姐姐说的话,妹妹都记在心上了。妹妹心里知道,姐姐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妹妹心里就盼着有姐姐这样的人指点我!”话说的真心实意,安晴也知她说得不假。
现在的王夫人其实并不是落梅生母,而是王老爷在落梅三岁那年纳的填房。这位王夫人甚懂得捧杀的道理,对落梅的功课学业俱是不闻不问,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即使小落梅闯了祸也是笑眯眯的,不打不骂。得亏落梅的启蒙先生是个明白人,事事对她严格要求,方才没长歪了去。现在落梅行事说话都是得体得很,王夫人也渐渐以有这样一个继女为荣,只是要娘俩这样掏心掏肺的说话却是不可能的,都生分了这许多年,再做不出其乐融融的假象。
安晴笑笑,轻拍她手臂安慰,心中有种莫名的内疚慢慢滋生,她忍了片刻,终究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于是试探着问落梅:“那九日后,我来接你吧?水上蹴鞠是难得的热闹,不去看看倒是怪可惜的,就当是陪姐姐,凑个热闹如何?”看他们俩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若是不给个机会就这样拆散了,她自觉像是造了孽一般。好在落梅现下心里有个考量,行事便不会太过冲动。
落梅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安晴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便是那个幸运儿,什么厄运都不能近身,或是想着,自己的良人定不会如此等等。当年她也是如此,可惜现实并不给她太长做梦的时间。
她是万分希望落梅不会重走她旧路的,万幸魏郢也算是半个熟人,即使两人进一步擦出火花来,也不致没人看顾着,走得太远。更何况落梅的性子,远比她当年要冷静理智得多,兴许这一桩就是段天赐的良缘呢?
她碰碰落梅,转而说起明日茶会的事来,几句话勾得落梅一颗心又大半落回布置张罗一类的俗事上,拿着自己拟的单子直央安晴替她审视考虑,莫叫她明日没了面子。
两人对着几张单子低声议了半晌,将明日所需准备的东西都一一拟定了,安晴又帮落梅选好了明日所穿的衣裳,才含笑告辞,由落梅陪着向王老爷和夫人请了安便施施然回去。
回了顾府,含夏跟到安晴房中,期期艾艾地直拿眼神示意有话要说。安晴不明所以,寻了个由头叫屋里丫鬟都出去了,含夏才凑过来轻声问她:“小姐明日要去王家吃茶,打算戴什么首饰去?”
安晴一头雾水:“还没想好,总归是要看着衣服配的,怎么?”
含夏吞吞吐吐:“今日在王小姐房中的媳妇子那,婢子听到一点流言……”
……
安晴险些将桌上的花瓶掷了去,想想还是不舍得,转而猛灌了一通茶水,冷笑着吩咐含夏:“你去,问我娘借一下她那只发梳,就是前几日我给她买的那只。”
不是要玩么?她倒要让她看看,她从沈家学的手段来。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