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李贤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敏之已迈步离去,只得摇了摇头,反身朝栖凤阁走了去。
从大明宫出来后,坐上软轿至玄武门下,步行至东宫殿外,敏之站在殿门前左右徘徊,几经犹豫后正欲转身,只见一小太监从殿内走出,正巧一眼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敏之,忙大喜上前鞠身行礼,“贺兰公子,您是来瞧太子殿下的吗?”
敏之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尴尬笑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是。奴才这就去替公子通传。”那小太监看上去甚是高兴,弯了弯腰后忙不迭地往殿内疾步走去。
等了不多一会儿,李弘走了出来,几步上前握住敏之的手,笑意盈溢道,“听宫里人说敏之来了,我原是不信,现在亲眼所见,倒叫我好生意外。”
敏之仔细打量了李弘的气色,见他脸颊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昔日波光微耀的眸子里此刻笼着一层迷雾,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太子殿下,还请保重身体。”
意外的,李弘竟朗声起笑,拉着敏之边走边道,“得君一席话,怎敢不保重?”
两人走进殿内临席而坐,敏之侧头看着李弘那病态流露的容颜,淡笑开口,“我瞧殿下憔悴了些。大多病由心生,殿下只管放宽了心,这身子才好得容易。”
李弘微微讶异,眼底闪过一丝忧虑,面上却依旧漾满笑意,“原来敏之还是郎中,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敏之扬笑点头,将李弘的话自动过滤成赞美,“殿下谬赞,敏之若是郎中,准保让殿下药到病除。”
看着敏之脸上洋溢的夺目笑靥,李弘目色一黯,点点辛酸霎时涌上咽喉,话语竟不受控制般冲口而出,“若敏之真能解我心病,又如何?”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敏之吃了一惊,笑容也随即隐去。抬眼对上李弘探究的目光,敏之下意识往后一躲,避开了李弘询问的视线。
敏之不着痕迹的动作令李弘心蓦地一沉,但他仍看着面前之人,执意等着他开口。
“太子殿下,”敏之绽开一抹轻笑,再次看向李弘时,眼波静懿如水,“敏之心系太子,愿为殿下倾尽君臣之礼。殿下也因保重身体,大婚在即,新郎怎可抱病在身。”
李弘望着他,眼底充满了震惊,但他仍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任何反驳与怒气。
“大婚在即,”李弘平静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事,“我这一生,未有一事实属自己意愿。敏之,我以为你都懂的……”
李弘若有羽毛般轻柔的声音悬宕在空气中许久未散,那里面隐着的淡然惆怅,刺痛了敏之的心。
开口想要劝慰,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堵得慌。轻阖双唇,敏之只觉一抹化不开的苦涩盘踞心头。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坐了许久,直到宫女端了药前来请李弘服用时,敏之这才告罪离去。
李弘一反常态的没有起身相送,只命小太监代为送至殿外,回来后才问,“走了?”
“是。”小太监俯身回答。
李弘缄默无声,蕴着点点忧郁的眸子眺向殿外的天空。苍穹玉宇,天际蔚蓝,云絮朵朵随风飘过,一缕花香扑鼻而来,香气缭绕,拨人心弦。
“殿下,该服药了。”宫女弯腰捧着青瓷花盅朝李弘恭敬唤道。
“今日天气甚好,”李弘象是未曾听见宫女的话般,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殿外的蓝天白云,轻喃道,“如此晴空流云,却终究不是我能触到的。”
“殿下?”宫女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李弘,一头雾水的问道,“近日天气均是如此,今日有何不同?”
李弘回神,看了看那宫女,淡淡一笑,伸手端起药一饮而尽,“下去罢。”
敏之刚回府,便听见下人禀告说风若廷回来了,此时正在后院厢房更衣。敏之欣然惊喜,正准备去往后院,只见一侍卫上前俯身作揖道,“公子,门外有一小厮指名要见公子。”
“请他进来。”敏之走至厅上坐下,见那小厮走进厅内猛地扑倒在地嚎啕大哭,不由得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小厮应该是……
“公子,”那小厮手脚并用地爬至敏之脚边,扯着他的衣袂满脸泪水道,“柳笙公子……柳笙公子他……”
“他怎么了?”一股尤为不详的预感在心底悄然滋生,敏之一把拽起那小厮,急促问道,“他怎么了?你快说!”
那小厮眼眶蓄泪,哭久的嗓子带着微微沙哑,拼劲全力喊道,“他死了……”
敏之的脸“刹”地一白,身子猛然一晃,差点站立不稳的摔倒在地。
“公子……”那小厮恼人的哭声还在耳边缠绕,敏之猛地将他一把推开,拔腿出门朝问燕阁的方向奔去。
风在耳旁一掠而过,分明是柔和的暖风,却令他感到一阵脸庞生疼,就好像无形的刀子剜着他的脸,心底一阵血肉模糊的疼痛着。
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等敏之喘着粗气在问燕阁门口停下脚步时,只见门前围了许多人朝内探头窥望,并时不时地指点议论着。
敏之拨开人群走进问燕阁,厅内稀散的坐着几个小倌,在见到敏之进来后,皆都停止了哭泣,一脸惶遽地看着他。
敏之握紧拳头,强逼自己迈步上楼。四周死一般的沉静,只听得到胸腔内传出的沉重呼吸,敏之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原本围在柳笙门口的其他小倌们,在见到敏之上来后纷纷退开给他让出一条小道。
身未至,眼已红。敏之站在门口几经深呼吸后,缓缓走进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悬着紫纹罗幔的床榻上,静静躺着的人儿。
敏之的心弦霎时崩断,紧握成拳的手在身侧剧烈颤抖着,每一步的挪动,都好像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柳笙,”敏之挪步靠近床榻,沿着边缘轻轻坐下,凝视着床上的人儿,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逸出嘴角,“柳笙……”
床上之人双目紧闭,脸色白皙如纸,微闽的唇瓣染着一层深邃的墨紫色。在离他不远处的脚边,散落着一面折叠过的锦缎。
敏之出神的看着柳笙的脸,心在顷刻间麻木到不知疼痛。然而嗓子眼却好像被堵了什么东西,梗咽着,挣扎着,想要倾吐,却又无法言语。
伸手轻抚上柳笙已见冰冷的脸庞,敏之眼底水光闪烁,眼角温润悬挂,似坠、未坠……
“柳笙,我来……接你过府了……”敏之手指轻柔描绘着柳笙的脸颊,从眉间到眼帘,再到唇瓣,看着指下那张死寂的容颜,敏之觉得自己的心象被刨空了一大半,哀恸浓烈得烫人。
伸手将柳笙抱起拥入怀中,敏之偏头靠在柳笙肩上,轻阖眼帘,泪水流入心涧,心仿佛被压上千斤大石般窒息着。
压抑的低泣落入耳蜗,敏之在一瞬间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哭泣声是来自内心深处,沉重,抑郁,悲怆……
哭泣绵绵不断,声音不大,却含着一丝沉闷的痛。敏之转头循声望去,只见连衣红肿着双眼,正在站床榻不远处默默流泪。
敏之眼眶陡地一红,扶着柳笙的身子躺好,手指在他脸上温柔摩挲,“你哭什么?”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从连衣脸庞滑落,坠在雪白的衣襟上渗开成湿漉漉的一片,“我为柳笙难过,也替公子悲伤。”
敏之凝视着柳笙,泛红的眼眸淌着微微水光,“为何?”
“公子的心,在喊痛。”连衣一手揪着衣襟,梗咽回答。
敏之一震,一股酸楚的气徒然上窜,烧蚀着喉咙。之前还能清晰回想起柳笙那笑靥如花的脸,而此刻,却愈发的模糊起来……脑海里除了痛的感觉,再也想不起任何东西。
等狄仁杰带人赶到时,敏之已呆坐在柳笙身边许久。
虽有些惊讶敏之与那清倌的关系,但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狄仁杰也不好多问,扶着他走至一旁坐下,道,“你且坐一会儿,让仵作看看。”
敏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愣坐在椅子上,等了半晌后仵作过来朝狄仁杰俯身作揖道,“大人,这位公子是服毒自尽的。”
敏之蓦地惊醒,起身一把拽住那仵作的衣襟怒吼道,“胡说!他怎会是服毒自尽的?他已经答应我不日过府,怎会服毒自尽?你再看仔细了,若有一丝差漏,我要你以命陪葬!”
仵作被敏之这一番连吼带喝,吓得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敏之,住口!”狄仁杰紧蹙双眉,拉开敏之将他半抱半拽地带出门外。过道上,围拥着的其他人早已被狄仁杰驱散,此刻只有他二人站在走廊的入口。
“敏之,看着我,”狄仁杰双手捧着敏之的脸,声音坚定柔和,“告诉我,怎么回事?”
“狄仁杰,”敏之死寂的心掀起一阵翻腾,眼眶徒地一红,水光浮现,朦胧遮住视线,“狄仁杰……他答应我,说不日便会随我过府……怎会自杀?我不能相信……”手指紧紧攫着狄仁杰胸口的衣襟,力大到指尖泛白却浑然不知,敏之执意要得到一个答案,“狄仁杰,你告诉我,为什么?是谁杀的他,是谁?是谁!”
“敏之!”狄仁杰握着敏之的手腕,却仍无法阻止他疯狂般的嘶喊,只好伸手将他紧拥入怀,轻抚着他的发丝柔声哄道,“敏之,静下来,一切交给我。”
最后那一句话,仿如魔咒般解开了敏之痛至极致的心。
任凭狄仁杰将自己紧拥在怀,敏之缓缓靠着他的肩头,眼帘轻阖,微微颤动的羽睫上似有晶莹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