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许棠跟周险去看物流公司的新办公室。
办公室在高新开发区一栋写字楼里,因有政府项目扶持,地租十分便宜。十七层靠南边,宽敞明亮,前台、工位、茶水间、休息区刚刚布置完,整齐干净。
周险跟在许棠身后,看她跟松鼠似的活蹦乱跳,一台饮水机也能感叹半天。
“许海棠,过来。”周险打开东侧房间的门。
里面摆着一张大班桌,桌上放了盆绿植。靠墙立着书架,里面空空如也,窗前则摆放着双人沙发。
“哇!”许棠在大班桌后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转向周险,“这是你的办公室?”
“小伍布置的。”
“小伍审美靠谱,比方举好多了。”
周险笑看着她,“觉得还行?要不我在办公室里再给你支一张桌子?”
“给我支桌子干什么?”
“你要找不到工作,我收留你也行。”
“我才不要!”
周险靠着桌子,摸出打火机,点了支烟,“真不乐意?你去别处还不一定能找到待遇这么好的工作。”
“你不高兴了就扣我工资,我还没处说理去。”
周险笑了一声,低头看着坐在椅上转来转去的许棠,“我有这么小气?”
“有。”
“那也是因为你不听话,不信你问问小伍,我冲他发过火没有?”
“那是小伍老实憨厚。”
周险笑说,“行,横竖是你有道理。”
许棠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我看旁边好像还有一间。”
周险领她过去,打开门。里面放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面摆了一个约莫三十公分的镀金佛像。
许棠:“……”
周险:“方举的。”
许棠:“看出来了。”
许棠又看了看方举后面那张桌子,桌面空着,什么也没放。许棠好奇,“这谁的桌子?小伍的吗?他一个司机不需要坐班吧?”
周险抽了口烟,“没谁,多出来的。”
许棠顿了顿,心里没来由的一沉,低声问:“那摆着干什么,多浪费空间。”
周险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走了。”
“周险!”
周险低头看她,“怎么了?”
万千念头在心里滚了一遭,最终许棠还是笑一笑,“没什么,就想喊一喊你。”
周险觉得好笑,“傻。”
走到门口,许棠又往那张空桌子看了一眼。周险大掌抚着她脑袋往外轻轻一推,反手把门带上了。
许杨学校离枝川大学半小时车程,许棠到时下午四点半。满操场男生,篮球砸着篮框咣当作响,樟木混合着塑胶,在夕阳中散发着一阵浓郁的气息。
许棠立在操场边上,踮脚远眺,试图把许杨从跳跃的人堆里分辨出来。
“姐!”一双手重重拍上肩膀。
许棠吓了一跳,“……能不从背后吓我吗?”
许杨嘿嘿一笑,掀起球衣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怎么今儿想着要过来找我了?”
许棠四下望了一眼。
许杨一挥手,“跟我走吧,我去买瓶水。”
在小卖部卖了两瓶冰水,姐弟两人沿着阶梯离开操场,出了南边的校门,走到湖边。
许杨把水喝了大半,剩下一点儿浇在手上洗了个手,然后一屁股在湖堤上坐下。
许棠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了下来。
许杨瞅她一眼,“怎么了,跟险哥闹矛盾了?”
“没,”许棠摇了下头,“……今天过来,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怎么这么严肃?”
许棠眺向远处,“关于咱爸的……”
许杨神情一凝,“咱爸……怎么了?”
许棠攥住了手指,“我是不是一直跟你说,爸是意外死亡的?”
许杨一震,“什么意思……难道……”
许棠点头,沉声说:“……爸出殡那天,我悄悄跑去他工作的工地……”
当时工地正在停工检查,混凝土搅拌机、提升机都停转了,满地的沙石瓦砾,夜色中更显荒凉。许父坠落的脚手架前面仍拉着黄色的警戒线,许棠钻进去,眯眼望上看。
看了一会儿,背后忽亮起大灯,一个粗噶含混的声音高喝:“谁在那儿!”
许棠拔腿就跑,那人拿灯跟在后面追。大约是喝了酒,那人脚步虚浮,跑得并不快。许棠很快就到了围墙边上,踩着水泥袋子爬上围墙翻了出去。
男人看着许棠跑了,止了脚步,高声骂了几句。
许棠落地时稍稍崴了脚,正扶着脚踝按摩,听见另一个男声响起来:“谁啊!”
“许老三屋里那丫头!”
“她跑过来搞什么!”
“不晓得!人死都死了,警察都查不来证据,她有什么本事……”
两道男声渐渐远了,许棠蹲在围墙底下,浑身发抖。
这件事,许棠从未对人讲过。然而从那时起,因为那两人的这番对话,她一直坚信,父亲的死绝非意外。
许杨一拳砸在地上,“……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你那时候才读初二……我要跟你说了,你一冲动跑去找人……”
许杨抹了一把脸,“……你接近险哥也是为了这个?”
“最早真是为了这个,后来……”许棠顿了一下,“我今天跟你说这件事,是因为周险他们想派个信任的人去郑叔的会所里探探情况……”
“我去。”
许棠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许杨。
太阳快落了,还余一缕霞光,照得湖面一半沉绿一半耀金。许杨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攥,明暗交接的湖光,映在他眼里。
两人都沉默下来,片刻,许棠低声说,“我让周险联系方举。”
前方湖面上几只鸟飞快地点了一下水,又向着对岸树林飞掠而去。
许杨的事定下来,周险定了饭局,让方举跟许杨详谈。
吃饭地方仍是在周府海棠——这儿是自己开的,说话方便。
姐弟俩走到二楼,却见一道身影正立走廊尽头的窗前。
许棠低声对许杨说:“206包厢,你先进去吧。”
许棠提步走到周险身侧。
他微微弓着腰,手臂撑着窗台,慢慢地抽着烟。夜色中树影婆娑,月亮清清冷冷,悬在树杈之间。
淡蓝色烟雾顺着夜风飘进来,许棠伸手,轻轻碰了碰周险手肘,“许杨来了。”
周险“嗯”了一声,“你先进去点菜,我一会儿就去。”
许棠点点头,立了片刻,转身走了。
周险静静站着,不知不觉间,一支烟已经抽完了。
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周险抬头,见方举正从对面缓缓走过来。
方举脸上没有丝毫笑意,“险哥。”
周险掐了烟,沉声说:“进去吧。”
包间里许棠和许杨都垂首沉默,听见开门声时,许杨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
周险和方举落座,喊服务员开始上菜。
方举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将带来的资料放在桌上,看向许杨,“许小弟,我告诉你整件事情的严重性,你再决定答不答应。”
许杨咬牙,“我已经决定了。”
方举却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许棠,“嫂子,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郑叔在鹿山伐木场藏了什么,我哥又是怎么牺牲的?”
许棠闻言立即坐直了身体,看着方举,缓缓点了点头。
方举朝周险看了一眼,周险点了下头,方举便又将目光移回许棠身上,他压低了声音,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哥……是缉毒警察。”
许棠震惊,一时瞠目结舌,和许杨对视一眼,过了好半晌才消化了这个回答,“你的意思是……郑叔他……”
方举拧眉点头,“郑叔在鹿山发家,十年前开始做接头人,后来黑吃黑,吞了上头一批货,一时做大。郑叔这人十分狡猾,当时做了个十分巧妙的局,让在码头埋头伏击等着他跟人接头的警察都栽进去了。”方举敛目,“牺牲了三个人,我哥是其中一个。”
一时无人说话,过了半晌,方举复才开口,“郑叔还趁机做掉了组织里的线人,之后所有线索都断了,大家也不敢再派人进去卧底。后来,郑叔势力开始往渡河镇扩展。我们怀疑,他在渡河镇哪个地方自己建了一个制毒窝点。”
许棠看着他,接下去:“所以你才当了线人,加入骁哥的组织,搜集证据。”
方举点头,“郑叔做得非常隐蔽,如果不是险哥有次在歌舞厅,偶然听见郑叔的人透露了运货的事,我们恐怕永远查不到鹿山伐木场。后来我们放了把火,趁乱进去调查,当时所有人都在扑火,唯独有间屋子大门紧闭,门口还站了四个人看守。”
许棠一边听方举说,一边回想当时情景。
“郑叔那晚往外运货,两队人马,一队截卡车一队搜查伐木场,但谁知那车子开出去没多久,拐弯的时候就一头栽下悬崖坠毁了,伐木场那间房子里的东西也早被人转移了。”方举朝桌面捶了一拳,“我和险哥本是打算瞒着骁哥自己行动,但骁哥这人也是人精。骁哥知道以后,准备截了证据掐住郑叔七寸,结果他动静太大打草惊蛇,让郑叔察觉了……我们都被郑叔摆了一道。”
许棠听得心惊肉跳,她只知道方举潜伏在骁哥身边,必然与他当警察的哥哥方擎有关,但万万没有想到,此事远比她想得更为复杂危险。
许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脏顿时擂鼓似的剧烈跳动,“……你们说,我爸是不是恰好也知道了郑叔制毒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
周险看向她,“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许棠咬牙,“要真是因为这样,我一定……”
周险伸手,紧紧攥住她发颤的手指。
大家一时都未开口,过了许久,方举找周险借了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之中,他目光沉肃,看向许杨,“为了替我哥报仇,我已经把险哥牵涉进来了。许小弟,事情都跟你说了,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你潜进去没有危险,这事儿谁也说不准。所以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
许杨几乎毫不犹豫:“去。”
方举静了数秒,将资料拆开,“好,既然要去,我也不多说废话,总之我方举以性命发誓,一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
他将资料递给许杨,“我们给你造了一个矿老板儿子的身份,你先把这上面的信息熟悉熟悉,然后我再组织你进行培训。”
许杨捏着那叠资料,重重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了很久,气氛几许凝重。散席之后,方举有事先走了,周险预备送许杨回去,被许杨拒绝。
“险哥,姐,咱们最近最好别见面了,保不准被郑叔的人撞见。”
周险笑说:“你入戏倒快。”
许杨嘿嘿一笑,“我自己打车回去,险哥,你照顾好我姐。”他挥了挥手,迈开脚步向车站方向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