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长风浩荡,一行归鸟向西,三面群山拥绿,让夕阳染上一片橙红。篝火刚刚支起来,烧烤架里木炭散出的白烟随风飘荡,三两帐篷竖在鹅卵石的岸上。
“看着点儿鸡腿!要糊了!”
“给玉米翻个面!”
“吴翰墨你行不行啊!纸纸纸!拿远点儿!要烧着了!”
“许棠!许棠!把油递给我!我再刷一层!“
许棠应了一声,忙将面前的油瓶递给身旁急得快要炸了锅的崔畅然。
崔畅然往鸡翅上仔仔细细刷了一层油,抬起手臂擦擦汗,“这些男生真是半点用都没有,帐篷半天搭不起来,让他们打点水,一跑就没影了!怎么这么气人。”
许棠笑说:“他们在河对岸打牌呢。”
崔畅然火气蹭蹭往上冒,“天都要黑了打什么牌?那俩手电筒还要留着晚上照明呢!许棠,你看着点儿,注意别让东西烤焦了,我过去把人给拎回来!”说着把夹子许棠手里一塞,一溜烟地跑了。
开学之后,连日天朗气清,许棠大一大二时参加的社团组织聚会。许棠因跟现任部长关系不错,顺便也被捎带上了。碰头一看,先已读研一的崔畅然和吴翰墨两位学姐学长也跟着一道来了。
吴翰墨踱步到许棠身侧,瞅着架上散出的袅袅白烟,轻声问:“要不要帮忙?”
许棠忙说:“没事儿学长,我自己来就行。”
“畅然在的时候,插不上手。”
许棠笑说:“畅然学姐嫌咱们碍手碍脚。”
吴翰墨拿了双筷子,动作缓慢地给夹子上烤着的东西翻面,“校招,怎么样了?”
“还在找。”
吴翰墨看她,“不考研吗?”
“我一点都没准备,来不及啦。再说,我也不太想读研。”
刚才所有问题都像是例行似的寒暄,吴翰墨说完之后就垂首沉默,拿着夹子来回翻着架子上的东西。
许棠认识吴翰墨三年,知道他是这样有些古怪,不善言辞的性格,也不在意。
没多时,崔畅然已带着一群男生浩浩荡荡地回来了,许棠把烧烤架的控制位交还给崔畅然,自己去河边洗手。
许棠蹲在河边石头上,舀了一捧水,浇在手上。
她抬眼望了望,太阳快落山了,林间浮起一层薄雾,暮色笼罩四野,视线所及之处渐渐昏沉朦胧。
她手臂抱着膝盖,怔怔坐下,河水中映出一张怅惘的脸。
“喂!”
对岸忽然传来一声粗嘎的喊叫,许棠猛地惊醒,抬头看去。
岸上公路停了几辆卡车几辆轿车,隐隐约约能瞅见打头的那辆,驾驶座上有个人探着头。
“什么事?”
那粗嘎男声高声问道:“小妹!找你问个路!前面哪儿有加油的地方!”
他们要去的方向恰好是许棠他们来的方向。许棠伸手一指,大声说道:“再往前走,不到三公里,有个镇子!”
话音刚落,许棠瞥见后面一辆轿车上,忽有个人探出了身体。
暮色四合,所有事物都只余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分明。
然而……许棠总觉得方才探出身的这人,似在盯着自己。
“小妹!谢谢你!”
许棠一句“不客气”没说出声,引擎轰鸣之声响起,车队再度启程。几束大灯照亮曲折山路,在喷射的尾气之中,车队渐渐驶远了。
“许棠!快过来吃烧烤!要被他们抢完了!”
许棠如梦方醒,跳下石头,回到了烧烤架旁。
吴翰墨捏着几串羊肉走到许棠身侧,“刚跟谁说话?”
“问路的。”
吴翰墨将手里羊肉分给许棠,“谨慎一点。”
许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吴翰墨盯着她,正要再说什么,不知从哪里蹿出的崔畅然将许棠肩膀一勾,“去跟大家坐着一块儿吃,别缩在这儿说悄悄话!”
火烧着干燥松木噼啪作响,空气一股清冽的气息。
有崔畅然在的场合,一贯不会冷战。所有人聊得不亦乐乎,唯独许棠,擎着根玉米,半晌啃下一口,颇有些食不知味。
等吃完烧烤,崔畅然又提议玩狼人杀,这下许棠真撑不住了,蹭到崔畅然身旁请假,“学姐,我肚子有点疼,想先回帐篷休息。”
“要紧吗?”
“没事……可能吃油腻了,睡一会儿就好。”
崔畅然点头,“行,你去吧。”
许棠又拉住她,低声说:“能看住吴翰墨学长,别让他过来找我吗?”
崔畅然笑了,“知道了,一定不让他溜号。”
许棠道了声谢,避开大家躲回了帐篷。
外面的吵闹声一下远了,许棠仰躺着,看着深蓝色的帐篷顶,想那是夜空,是三年前那晚,在鹿山水库,有人捏着她手给她冲洗指甲缝里的血渍时星斗漫天的夜空……
三年,一晃已经三年了。
外面忽传来脚踩着鹅卵石上的声响,许棠赶紧翻了个身,盖上被子,紧闭双眼。
帐篷帘子被掀开,有人在门口停了一瞬,轻喊:“许棠?”
许棠听出来是吴翰墨的声音,没有作声,打算装睡到底。
片刻,帘子被放下来,吴翰墨又渐渐走远了。
许棠揭开被子,一骨碌爬起身,在帐篷门口坐下。门帘掀开一角,不远处篝火的火光跳跃着,映在许棠眼中,像是夕阳碎在潋滟的溪水里。
清早,崔畅然一嗓子“起床啦”吵醒了所有人,栖在树梢的鸟也被吓得扑簌簌振翅飞走。
天刚蒙蒙亮,大家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去河边洗漱。
许棠将毛巾投进水里,却见水中多出吴翰墨一人的倒影,忙转头打了声招呼,“学长,早。”
“早,”吴翰墨在她身旁蹲下,“肚子……”
许棠忙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吴翰墨!”身后响起崔畅然嘹亮的声音,“女生在这儿洗漱,你凑过来干什么!”
吴翰墨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崔畅然毛巾搭在肩上,走过来掬了捧水浇在脸上,“他又骚扰你了?”
许棠笑说,“没有。”
崔畅然轻哼一声,“你别理他,他脑袋有毛病。”
洗漱完,大家分工拾捡垃圾、整理器材,回收帐篷。
半小时后,所有人上了车,踏上归程。
这露营地点在乡村,离枝川市两百多公里,全程几乎都是山路。太阳已从树林那端喷薄而出,空气湿润清新。崔畅然兴致高涨,打开了窗户探出身,让大家跟她一道唱歌。同行都是人来疯,一时间树林间回荡着荒腔走板,鬼哭狼嚎的歌声。
两辆轿车,驶离了离露营地点最近的镇子,向着枝川一路前行。
许棠有点晕车,头靠着车窗闭眼休息。
不知开出去多远,这车突然硌了两下。许棠脑袋一下撞上玻璃,醒了。
崔畅然问:“怎么了?”
开车的同学放慢车速,头伸出窗外看了看,“……车胎爆了。”
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下来,几人下了车过来询问情况。
崔畅然跳下车,“带备胎了吗?”
身后有几人使劲憋笑。
“笑屁!你们能靠点谱吗?!我不交代的事就没一个人想得到,出来自驾不准备充分,你们打算车开不动了自己扛回去啊?”
没人说话了。
崔畅然气得半死,自己拉开汽车后备箱检查。备用轮胎倒是带了,然而换胎的工具一样没有。再看后面那车,也是一样。
崔畅然让后面车上所有人都下来,自己上了驾驶座。
许棠赶紧跟上前,“学姐,我跟你去。”
队伍里吴翰墨停顿一瞬,也跟着过来拉车门,上了车。
车开出一阵,许棠拧了瓶水,递给崔畅然,“消消气。”
“嘿,真是要被他们给气死了。我看社团交到他们这些小孩手里迟早要玩。”
许棠笑说:“都是因为这次有学姐镇场才这样,平常他们还是很负责了。”
崔畅然哭笑不得,“得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他们稍微靠点谱我也不至于都读研一了还要替他们擦屁股。”
车开出去七八公里,前方拐弯处忽现出几辆车影。崔畅然赶紧踩油门,终于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追了上去。
她按了两下喇叭,冲着车尾的轿车挥了挥手,“停一停!帮个忙!”
前方轿车缓缓放慢速度,崔畅然看了一眼车屁股的上的标志,“还是辆奔驰。”
她将车停稳,下车前去与人交涉。
过了半晌,崔畅然走回来,边走边回头往后看。
许棠见她神色有异,忙拉开车门跳下去,“学姐,怎么了?”
崔畅然看她一眼,“他们要你去说。”
许棠惊愕,“我?”
“是不是你认识的?”
许棠莫名其妙,“我怎么可能认识开奔驰的人……”
“要不,你过去问问?我跟吴翰墨在这儿守着,一有什么不对劲,你出声就行。”
许棠点点头,却没立刻行动,立在原地眺了一眼,然而那车贴了黑色的窗膜,什么也看不见。
许棠莫名有几分惴惴不安,然后后面还有七八号人在等他们借工具回去,她即便有点犯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许棠攥了攥手指,深吸一口气,提步向那车走去。
到车边,抬手刚要敲窗户,却听极细微的“咔哒”一声,车门打开了。
许棠下意识退后两步,一个男人一步踏在地上,从车门里钻了出来。
一股烟味冲入鼻腔,携带一阵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许棠睁大眼睛,尚未看清,眼前却骤然模糊。
男人黑衣黑裤,左手戴了只黑色的皮手套,身形颀长,站立之时,将她完完全全罩在自己阴影之下。
许棠仰着头,嘴唇开了又合,然而嗓子眼里像让人塞了团干燥的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
男人挑眉一笑,“许海棠,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