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薛锦坤不在,薛纷纷便留了张字条在他房中,简略解说了自己要先走一步的消息,不知他看到后会作何反应。并让客栈伙计帮忙牵了马车来,马车宽敞,布置精简,足够放下三人的许多行礼。
莺时在一旁打帘,薛纷纷矮身坐了进去,吩咐车夫道:“走官道,越快越好。”
车夫四十来岁,闻言痛快地应了声好便要启程。
车厢内沉寂无声,薛纷纷身子一歪倒在坐褥上,头埋在官绿大迎枕中,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不愿意再动。
却觉马车陡然停住,剧烈地摇动片刻重新趋于平稳,从头到尾只有一声车夫的惊诧声,少顷便恢复寂静。薛纷纷险些从榻上掉下来,抬头紧盯着鸦青色布帘,黛眉微微一紧,“怎么回事?”
莺时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掀开帘子意欲询问情况,待看清外面人后蓦地噤声,卡在嗓子眼儿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回眸觑向薛纷纷一脸为难。
“打开帘子。”从莺时脸上隐约能猜到一些,薛纷纷不容置喙。
莺时轻轻一声喟叹,唯命是从。
果见车辕上的人换了一个,肩宽背阔,背影挺拔高大,孔武有力的手臂正握着缰绳,往出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薛纷纷坐起身子,凝望他后背十分不满,“傅容你做什么?”
傅容直视前方,冷静地陈述,“各地尚不安宁,我不能让夫人独自回去。若是你在客栈待得腻了,便换个地方。”
街上人所剩不多,四周都没看到方才车夫,不知被他弄去了何处。
薛纷纷抿唇将手中大迎枕毫不留情地掼在傅容身上,他持缰绳的手微微一顿,终于回头对上薛纷纷气恼视线,妥协般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纷纷,别闹。”
枕头从他与车厢只见的裂隙掉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两圈停在角落,饭饭透过窗户依依不舍地回头。她跟莺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虽不知两人吵架缘故,却只盼着他们能早些和好,也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薛纷纷自觉好笑,也当真低笑出声,“将军是否至今仍未搞清楚状况?我说要回粤东,便是打定主意要回去。我说不需要你陪同,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你为何说我胡闹?”
眼前道路愈发熟悉,竟然是巡抚府的方向。
傅容将马车在门前停下,下车后薛纷纷一动不动,“夫人正在气头上,所做的决定难免不是冲动之举。不如先在何巡抚府上居住两日,待两日后我再带你回家。”
他顿了顿,目光在莺时饭饭二人身上扫视一遍,两人会意先一步下车。
留下薛纷纷一人,傅容登上马车在她对面坐下。
薛纷纷整了整裙摆褶子,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走出车厢,正欲踩上脚蹬时忽被傅容从身后拉住了手臂,他宽厚大掌握着薛纷纷纤细手腕绰绰有余,甚至不费力气便能将她控制。
薛纷纷拧不过他,回头忽然弯起眉眼,模样乖巧讨喜,声音愉悦动人,“将军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吗?”
暮色四合,傅容刚毅五官隐在暗处看不大清,只能听见沉缓有力的声音徐徐传出:“方才在陆府,是我疏忽了。”他握着薛纷纷的手紧了紧,将她轻轻一带便拉入车厢,力道控制得好,正好让薛纷纷跌入他怀中,“惹得夫人动怒,委实不该。我会妥善处理陆井沛一事,明日城中不会有任何传言,夫人担心的事更不会发生。”
半响怀里的人没有动静,甚至对他的话不予任何回复。
岂止是疏忽,简直没有头脑。饶是喝醉了也不该原谅,旁人灌酒便喝,把一根筋当豪爽,简直愚蠢至极。
傅容扶正她身子,便见薛纷纷眸子半敛,掩去其中情绪,睫毛上挂着水珠摇摇欲坠。上一刻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忽然变得楚楚可怜,傅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粗粝拇指拭去她一颗颗坠落的泪珠,“怎么哭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的说哭就哭?”
他手掌带着厚茧,磨得人脸颊生疼,偏偏又不知道疼惜人放轻力道,后果便是被薛纷纷毫不留情地拍开,“怎么不能哭?伤心就哭,不高兴就哭,生气就哭,难道还碍着你了?”
一张小脸哭得花猫似的,眼眶红红好不可怜,瘪瘪嘴带着浓厚鼻音控诉,“我才不信你的话,你是见我生气了才哄我的,若是我刚才没去陆府,你们是不是便要当众亲上了?到时候你想不娶她也没办法,正好遂了人家心意,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说罢从傅容腿上起来,三两步跳到地上,仰头看他不悦的面容,“你吃过她身上的点心,你真脏。”
其中嫌弃意味不言而喻,果见傅容登时沉下脸色,黑如锅底,“薛纷纷!”
巡抚府门口立着一人,杨书勤早已提前跟何巡抚支会过,现下派了人迎接。傅容上前将薛纷纷从地上抱起,扛在肩头大步朝正门走去,此刻便不再顾得上那些规矩礼数,狠狠地在她后腰上打了一巴掌,“你被别人亲时,我可没嫌你脏!”
府里下人见此光景纷纷低下头去,唯有杨书勤在旁笑得一脸暧昧,将人带到安顿好的院落后便先行离去,并告之何巡抚今日不在,需明天才能回来。
“你遣两人来看住夫人行踪,不得让她私自回粤东。”趁杨书勤临走前傅容吩咐道。
杨书勤悄悄瞄了眼薛纷纷,连连应声退下。
薛纷纷面色愠怒,手背抹去脸上泪痕,“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容答得面不改色,“只是为了确保夫人安全罢了。”
大抵没见过这么卑鄙无耻的,薛纷纷简直气极,也不管手边是什么抓起便往他身上扔去。
“不需要!”
只听茶盏破碎声异常刺耳,丫鬟才沏的滚烫热茶尽数洒在傅容身上,玄青云纹道服上一块明显水痕,更有热气蒸腾而起。傅容微微蹙眉,遣退了屋里所有丫鬟,有穿青葱短衫的丫鬟欲给他查看伤势,被他挥手打发了。
薛纷纷没料到竟会造成如此状况,一时间怔楞原地,毫无反应。
待屋中只余他二人后,傅容褪下外跑搭在紫檀架子上,卷起中衣袖子露出半截手臂,上面通红一片,可见烫伤不轻。他抬头问薛纷纷,“有药吗?”
行李就放在与圆桌上,薛纷纷敛眸找出一个白瓷瓶递到他跟前,停了片刻抿唇道:“刚才是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你搽了药就走吧,我这些天都不想见到你。去粤东的路上走官道很安全,将军不必以担心我为借口,更不要找人来看住我,否则我非但嫌弃你,更会憎恶你。”
傅容动作停住,“夫人……”
“待你何时解决了陆姑娘的事,何时再说吧。”
话至于此,多说无益,薛纷纷转身不步入内室,立在屏风后许久未动。正室只能听见瓷瓶碰撞桌子的声音,不多时便没了动静,薛纷纷缓步走到短榻上,倦怠地扑倒在上,深深地阖上双目。
她住进何府是跟何清晏打过招呼的,这两日何清晏会抽空时不时来看她,不过她生性话少,薛纷纷则是愈加疲惫不愿说话。两人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沉默,最后还是以薛纷纷哈欠连天收场。
这两天她愈发地嗜睡,几乎吃饱了便躺下,莺时还以为她受了刺激,终日在耳边念叨:“小姐你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好歹出去走走……”
薛纷纷半睁着杏眸爱理不理,“去哪走?院子里吗,可是我想回老家走。”
莺时叹息,“你又何苦跟将军……”
“你怪我吗?”她霍地坐起身子,杏眸睁得圆圆,“他跟旁的女人调情,我莫非要成全他们,不闻不问?”
莺时不知那日发生何事,只当薛纷纷一时不高兴动怒,跟往常许多次一样,谁知竟有这等内情。如今得知事情缘由,自然站在自家小姐这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将军太过分了!”
她不愿多说此事,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好困,让我睡一会儿。”
这些天她睡的时间委实长了些,好像从到了苏州府便如此,这几日尤为严重,莺时难免替她身子担忧起来,“小姐是否哪里不舒服,不如我去请大夫来看看……整天这么睡下去也不是回事儿。”
薛纷纷对此没甚意见,歪倒在床榻里侧,“你去请吧,我也觉得最近睡得多了些,是不是油尽灯枯了。”
她随口一说,却吓得莺时呸呸两声赶走晦气,“求您千万别再说这些吓人的话!”
薛纷纷没理会她,已然沉沉睡去。
梦中起起伏伏,异常紊乱,醒来时仍旧觉得浑身都累。
薛纷纷缓缓睁开眼,便见床头立着位医者,正在一壁开药一壁跟莺时叮嘱:“夫人体质差,这些个安胎的药千万要记得按时吃,每日两副,每副煎两个时辰。另外我再开一些滋补药材,多替她补补身子,体质太弱到了后期会十分辛苦。”
莺时都一一记下,下意识回眸正好看见薛纷纷怔怔地望着大夫,杏眸澄澈,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