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纷纷深以为然,从身下抽出迎枕送到他面前,分明是讨好模样却瘪着嘴不情不愿:“这马车是娘亲特意命人布置的,舒适惬意,将军不如躺着睡会儿?”
傅容垂眸看向妆花大迎枕,并不表态,“苏州府近来不甚太平,到了那处我或许很忙,你同你那几个丫鬟在一起,别到处乱走动。”
莺时几人在后面一辆马车上坐着,身边没人使唤薛纷纷很不习惯,好在车厢够宽敞,小事尚且能应付过来。她趴在绛紫绣金丝绒毯子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抬眼看傅容:“你不睡一会儿吗?”
傅容头倚着车壁,双臂抱于身前,低着嗓音一嗯,便再没声音了。
马车才出城门,到苏州府还有七八天距离,薛纷纷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了片刻身旁响起平稳呼吸声,她偏头望去,见傅容已经就着姿势睡着了。
索性坐起来打量他睡颜,细细想来,两人似乎极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候,身旁总有各色人物走动来往。即便有时晚上共寝一塌,她也朝着里面,权当身旁的人不存在,除了别扭,更有尴尬,倒不如假装睡着了来的干脆。
盯着看了一会儿,薛纷纷情不自禁想摸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手在半空顿住,又收回来在坐褥上挠了挠。手痒是病,得治。
犹记得莺时说过桌几底下有点心零嘴,薛纷纷从桌子底下拿出个雕漆宝相花纹葵瓣式捧盒,便见里面粉彩缠枝纹碟子里糕点精致。八珍糕是平南王妃特意命人准备的,说是既能补脾和中,又能滋补养颜,特特让饭饭学了如何制作。
薛纷纷拿起咬了一口,糯米加上莲子杏仁等八味,甜香适中,不知不觉已将整个吞入腹中。
是以傅容小憩睁开眼,见到的便是少女坐在一角,一壁吃得脸颊鼓鼓,一壁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光景。他楞了半响,揉了揉酸疼的脖颈,“看什么呢?”
“看你呀。”薛纷纷将咬了一口的八珍糕递到他跟前,眯眼乖觉地笑了笑,“将军吃吗,这个对老年人身体也很好,补中益气,强身健体。”
傅容不动声色地睇了她一眼,“夫人嫌我身体不好?”
薛纷纷听不懂他话里意思,偏头杏眸眨了眨,“我爹跟你年纪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了三哥四哥了,将军怎么膝下连个孩子也没有?”
感情是当真怀疑他的能力,傅容刚睡醒脑子不大清醒,稍一停滞淡声道:“杜氏身体不好,加上她不喜欢孩子,便一直没要。”
竟然还有不喜欢孩子的?薛纷纷面露疑惑,十分不解,她二姐去年才生了个小糯米团子,软软嫩嫩的,每次薛纷纷见了都想揉她,欢喜的不得了。
她便问道:“那你喜欢孩子吗?”
傅容稍一停顿,对上她好奇目光,轻笑勾唇,“自然喜欢。”
“我也是。”薛纷纷颇为认同地颔首,旋即又忍不住问:“那杜氏是如何过世的?”
分明十分想知却假装随口一问的小模样,让傅容禁不住牵起唇角,“小姑娘家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薛纷纷不以为意地低哼了声,话题一转犀利道:“你喜欢她吗?”
“……”傅容转眸对上她视线,浓眉微蹙了蹙,思忖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知道了,一定是喜欢的。”薛纷纷十分知趣地解答,捏了颗白梅放入口中,乌溜溜的眼珠流转顾盼,“不过没关系,反正你那么老,也不适合我。”
傅容尚来不及开口,已被她下了结论,遂抬手在她脑门上轻敲了敲,“口口声声说我老,我究竟有多么老?”
薛纷纷挥开他的大掌,捂着脑袋向后一缩,“你想立刻变得年轻吗?”
“如何?”傅容扬眉,来了几分兴趣。
薛纷纷放下挡在面前的手,杏眸弯似天边月牙,粉雕玉琢的脸上泛着盈盈笑意,慧黠皎洁,声音娇娇软软:“容容。”
傅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了半响,末了训斥道:“成何体统!”
薛纷纷不管,“容容多好听。”
她十分满意这个名字,在傅容身旁连叫了好几声,即便得不到回应,也一个人笑嘻嘻地自娱自乐。
最后被傅容忍无可忍捂住了嘴,“在外人面前不可这么叫。”
他一只手把薛纷纷的脸挡得只剩下双澄澈眸子,见她乖巧地点头后才放开。
马车在苏州府前一个地方停住,天色已暗,今晚怕是赶不过去,不如先在此处住上一晚,翌日待城门开了再进。
酽青云朵压境,似一幅绝妙丹青。他们居住的客栈名曰越阳,上下共三层,伙计热心积极,问了他们要几间客房后便鞍前马后地上楼了。因着此处已处于苏州府管辖,凡事容易落人口舌,薛纷纷和傅容一看便知是夫妻,倒不好分房而睡,是以两人只要了一间上房。莺时季夏等人睡在隔壁,方便随叫随到。
盖因要下雨的缘故,天气阴冷,薛纷纷也跟着手脚冰凉。在客栈洗澡总归不便,况且多人用过的大木桶她嫌弃得紧,只叫人准备了一盆热水泡脚。
薛纷纷懒怠地斜倚在床头,莺时正在给她褪除鞋袜,忧愁不已,“方才我出去看了,乌云厚重,恐怕是场大雨。若真是如此,小姐我们明日还要在此多逗留一天……”
薛纷纷抬脚试了试水温,这才慢慢放进去,不以为然道:“这时候的雨还能下一天一夜不成?若是我们再晚到一天,恐怕容容便要为此烂额焦头了。”
莺时手下动作一顿,容容?
她循着小姐的目光看去,触及傅容面无表情的冷硬脸庞时浑身一震,略带惊悚地收回目光。权当没有听到,眼观鼻鼻观心继续服侍薛纷纷。
傅容放下手中巾栉,朝这边看了一眼,忽然对莺时道:“你先出去。”
莺时无措地看了薛纷纷一眼,得到她首肯后才退下,并说:“小姐你何时泡好了叫我一声便是,我就在隔壁候着。”
水里加了党参黄芪白术,滋补气虚,每日泡上小半个时辰,对身体有益。
见傅容来到跟前,她仰头一笑,十分自觉:“莺时不是外人,将军若是不喜欢,我下回不叫就是了。”
傅容并不接话,捞过她小手放在掌心,果真既冷又凉,“你每逢雨天便是如此?”
薛纷纷不安分地在他手心动了动,“嗯。”包裹着双手的手掌厚实温热,她忽然打消了抽回的念头,“将军的手很暖和,正好我们中和一下。”
纤细无骨的小手亟欲取暖,细腻光滑的皮肤和他粗糙带着厚茧的掌心截然不同。昏昧烛光下她肌骨莹润,睫毛在眼下打出半圈阴影,傅容盯着看了片刻,在她身侧坐下命令:“日后身体不舒服都要跟我说,切莫再像那天早晨一样吓人。”
薛纷纷偏头看去,“哦。”
不多时屋外响起落雨声,起初叮咚作响,少顷风驰雨骤,大雨如注,砸在屋檐发出沉闷撞击声。薛纷纷才穿上白袜,莺时端了水出去倒,便听楼下传来嘈杂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方才伙计尖锐的刻薄声。
她一时忍不住心中好奇,穿上青莲缎羊皮金缉云头鞋推开了门,扶着栏杆往楼下看去。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浑身湿淋淋狼狈地站在大堂,水色直裰湿透贴着瘦长身型,饶是如此仍旧不改他周身的儒雅温润之气。薛纷纷盯着看了会儿,黛眉不由自主地蹙起。
在伙计试图第二次将他赶出客栈外时,薛纷纷忍不住楼下扔了粒花生米,正中那伙计头顶,“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
伙计抬头,换了副表情笑着解释:“夫人见谅,小的马上解决,您多担待。”
少不得又推搡书生两下。
后者自然也看到了他,许是被雨临得浑身湿冷,清俊脸庞苍白,见到她的霎那眼里闪过窘迫,略带羞涩地朝她笑了笑。
果真是河清海晏。
薛纷纷下楼走到他跟前,“何公子?”
何清晏朝她一礼,没有留心她妇人装扮,“让姑娘见笑了。”说着转身对伙计道:“在下只在此避一避雨,待雨霁后便离去,小哥为何不能通融一下?”
原是他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银两,又恰逢大雨,伙计担心他站在店里影响生意,是以迟迟不肯答应。如今见二人认识,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没再多说什么。
薛纷纷身上没有现银,钱财一直是季夏管着,正欲上楼跟她支会一声,却被何清晏拦住脚步,忙推辞不必。
“为何?“薛纷纷不解,“你先前说了家在苏州,正好我们也去苏州,届时再把钱还给我就是了。”
他这才承受,细白皮肤涨得通红,连连朝薛纷纷道谢,在斜对门一间房里住下。
待人安顿好后,薛纷纷这才转身进屋,傅容已经洗漱完毕准备更衣休息,见她回来停下手中动作问道:“方才去哪儿了?”
薛纷纷寻思并不是什么大事,解释起来又怕麻烦,故而只略讲了讲:“楼下有人淋湿了,伙计不肯留人,我就顺手帮了个忙。”
傅容轻笑,“你倒是爱管闲事。”
薛纷纷嬉言,“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将军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她不过随口一言,却没想到回报来的这样快。
翌日窗掩微黛,晨光熹微,薛纷纷犹在睡梦中难以自拔,便听楼下一阵阵喧闹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粗犷怒喝。
“……叫那孽畜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