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冷三俱是一愣——若说她的人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气质,而不是她的长相,那她的声音却让人注意她的语音而忽视了她说话的内容。
这女子应该算是个狠角色,但是……她一开口,那软软的糯米音竟衬得她冷漠的脸别扭得可爱——那方无谋的惨样瞬间变成了恶作剧,而她学着冷三的处理方法更是成了无奈之举。她的样子和气质没有丝毫的改变,但她整个人却变得柔软起来。
女子刚开口,见两人的表情,眉头皱得愈加明显,嘴抿了抿,脸无意识的因为抿嘴而有些微微嘟起来,瓜子脸顿时圆润了不少,逗得少年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原来这姑娘不爱说话是因为这个原因啊!她的声音与她的外貌实在是太不相符,让她整个人变得没有一点危险性,而独自行走江湖,要么就要无害得让人容易对你失去戒心,要么就要危险得让一般人不敢轻易靠近,而她明显是选了后一条路。——只是她好像明显不是个会经营的人,现在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
过了一会,少年和冷三这才注意起她说话的内容来。“不让我走,我死。”
冷三的棺材脸终于抽了抽,少年眼睛幅度越来越弯。
之前,冷三对少年说:“你走,我死。”
现在,女子对冷三说:“不让我走,我死。”
之前,少年回答道:“我不走,你不死。”而冷三……板着黑洞脸让开了路。
少年顿时觉得眼前的女子更加顺眼了,不由得升起了交个朋友的想法。上前两步,走到女子跟前,拱手道:“不知女侠是……”
女子瞧了瞧他,皱了皱眉,忽然转身从雪地上飞掠而去,但雪地上却只留浅浅的月牙。少年自己虽然能做到踏雪无痕,但江湖上能只留下一点月牙的人却不多……
突听一人道:“若真心与人相交,岂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
冷三转头,顺着声音之处瞪过去。说话的人正是他那在棺材旁一边喝一边吃花生一边咳嗽的同胞兄弟。——那盘中下酒的花生几乎已垫底,冷三看过去之时,冷大筷子上的花生恰恰好又掉在了地上。
少年碰了一鼻子灰,苦笑道:“先生说的是。在下沈浪,不知先生怎么称呼?”这两位姓冷的先生也是值得一交的人物。
冷大道:“叫我冷大便好。”说完又指指冷三,“那是我弟弟冷三。”
冷三道:“随我来。”转身带着他走向大厅。
沈浪望了望女子离开的方向,苦笑着叹了口气。
开封是一个大胆绚烂的城市,它敢于用色彩也善于用色彩。鳞次栉比的木质结构建筑总是涂上漆或桐油,柱子覆盖上丹红的艳色,梁架和斗拱等处又总是绘上绚丽的彩画,鲜明又活泼,给这银白色的天地重重的添上一抹生机。
但黑衣女子的目的地却不是这些高门朱红的大宅,而是普普通通的巷子。它没有朱红的主体,蓝绿的搭配,反而又灰又白,没有一点光彩,只是特别的干净。这并不让人奇怪,每一个城市有它的阳光,便会有它的阴影,阴影之中最不缺乏的便是勤劳的民众。最让人奇怪的是,这普普通通的民巷里竟传出来阵阵整齐的读书声!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自印刷术发明以来,这黄金屋和颜如玉与普通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但也不是一般普通百姓子弟可以碰触的东西,尤其是住在这样巷子里的人家。不但是因为那分量不小的束,师源、时间,以及父母的态度都是很大的原因。
但这民巷中不但有读书声,而且像是学堂之中众多少年一起朗诵才会有的读书声!
黑衣女子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亮了不少,平白的让人觉得温柔了几分。她上前两步,连续敲了敲那紧闭的木门。不一会,就听里面传来了应门声。
“吱嘎吱嘎……”年老的木门发出想要退休的吼声,但却依旧在没得到赦令之前,兢兢业业的执行着它的使命。
虽然难听但熟悉的声音却让女子心中一暖。
“呀!姑娘,您回来啦!”开门的是一个愈近花甲的婆婆,她一看见黑衣女子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晕,说不出的欢欣,她赶紧牵着女子的手,将她拉了进来:“哟,看您手冷的,这天这么冷,该好生留在家中才是,怎的在外奔波,一直不回呢!”她双手握着女子冰冷的手,不住的往里哈气。
女子细声道:“田婆婆,我没事,我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她没有抽回被婆婆握着的手——若不让她握着,恐怕她心中更是不安了。
“这说明姑娘你体寒!在家这几日,老婆子定要为您熬几碗姜汤、红糖水……这讨人心疼的孩子……”
女子见婆婆一直唠唠叨叨恨不得将她捆在家里不出去的模样,硬生生的将自己明日就要离开的话给吞了下去,赶紧转移话题道:“田婆婆,娃娃们可是都在念书?”
婆婆一听到她谈及这屋子里的孩子们,再次笑成了一朵花:“这些孩子们都可听话了!前两天夫子还夸他们懂事,学习进步呢!他们可盼着您回来呢!据说还给您准备了礼物,连风丫头和老婆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呢!”
女子的眼竟然弯了一弯,道:“他们还在上课吧,我们就先别打扰他们呢等他们下课再说。”
田婆婆笑道:“恐怕晚了!这些孩子可都是些人精,恐怕他们刚听见老婆子的笑声就知道是您回来了,夫子一向通融,恐怕……”她话还没说完,这不大的屋子里就涌出了这么几十个孩子——这院子外面看上去虽不大,但里面却是不小。他们几乎将这附近的院子都买了下来,将门墙打通,凑成了一个大院,不能,哪能住下这么多人?何况还布置了学堂呢!
这些孩子有男有女,有少有幼,身上虽都穿着并不怎么好看俊秀的衣服,但几乎件件都合身,用料也不是那扎人皮肤的麻布,而是舒适的棉布。他们的面色也泛着他们的年纪该有的红润,眼睛里也都有那耀眼的光彩——他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显然是快乐的。
孩子们从学堂中奔出来,看见好久不见的大姐姐,本来应该像是出了笼的小鸟,但这些孩子却有秩序极了,规规矩矩的立在离女子前几步的位置,扑闪着他们滴溜溜的眼睛。
只听站在最左边一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子拍了拍手,院子里排排站的孩子们竟同时鞠了一躬,扯着嗓门大喊道:“迦南姐姐,您辛苦啦!”——原来这女子名叫迦南。
“轰”的一下,迦南的脸顿时成了个猴子屁股,本就圆润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隐隐还有晃动的淡淡水光。
又听见的几声,抬起头的孩子们又让出了一条道。——一个身着普通棉布衫的小姑娘捧着什么东西,红彤彤的苹果脸上满是激动,小跑到迦南身前,有些紧张道:“迦南姐姐……这,这个……这个是我们送给您的!”她突然大吼一声,“唰”的埋下了自己的头。
小女孩手中平摊着的是一双黑色的手套。
“这是……送给我的?”迦南看着捧着这手套有些颤抖的小姑娘,声音也跟着有些不稳了。
小女孩喘了口气,刚才的勇气好像突然都泄了,细声道:“这,这是……这是我们年长的几个……自己缝的,姐姐常年在外奔波,希望保护好您的手……能帮上您的忙……只是,有些……有些不尽人意……”
迦南感到自己眼中的水汽晃荡得更厉害了。她接过小姑娘手中的手套,立即套在了自己的手上,道:“很合适,很温暖。”
小姑娘兴奋的抬起头:“真的?”
迦南伸出戴着着手套的手,摸摸她的小脑袋:“真的。而且,莎莎的成语用的很好。”这些孩子都有在好好学习呢。
孩子群中顿时也欢笑起来,叽叽喳喳的交谈个不停。“咳咳。”一个男孩故意咳嗽了几声,顿时喧闹着的孩子竟慢慢的再次安静下来。
莎莎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给了她新生活的姐姐,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道:“迦南姐姐……您……您能……能……”她咬了咬下唇,悄悄转过头看了看后面排开的男孩女孩,像是在寻求支持,在得到大家鼓励的眼神后,她眼睛一闭,又大吼道:“我们能看看您的笑容吗?!”
迦南愣了。
莎莎慢慢的抖着睁开眼,看见她与平常一般没什么不同的脸色,沮丧的埋下了头——自从她被带回来之后,她从来没见过迦南姐姐笑过……该不会这里面有什么禁忌?她想到自己有可能冒犯了她,眼圈顿时就红了,声音更带了些哽咽:“我,我……是我不好,不该乱说话……”
迦南这才反应过来:“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才发觉我好像很久没笑过了……”
莎莎有些疑惑的抬起了红着眼的脸蛋。——迦南话中的情感,他们自然不懂,也希望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迦南的视线扫过这些因为紧张而有些绷着脸的孩子们,勾了勾嘴角。
莎莎顿时愣在原地——如今还是严冬,但她已提前看到了春天。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充盈。她不明白明明是应该让人开心的笑容,但她为什么却觉得自己眼睛发酸呢?她轻轻的擦了擦眼角,笑了笑:“夫子说的没错,姐姐的笑容果然是世上最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