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占据一条街的官衙府宅出了街口,进入临风大街。
贯穿城南北主干的大街临风街宽八丈,长有十几里,虽无京畿繁华,但此地各族人混居,大街上行人服饰各异,争奇斗艳,却令人目不瑕接,各种族人老少,穿着各自特色服饰,配着环佩叮当,讲着俚语,仿佛置身一个民族熔炉。
各色小吃,饰品,糕点摊,带着浓浓的少数民族气息,吸引八方来客,一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戎麓常有战事,被孙汤定又压制了很久,如今得以解脱,竟至万人空巷,这么个小小的庙会,因为卓君侯行辕驻扎,老百姓觉得太平无事,纷纷赶着出来,感受久违的平和热闹。
及至年关,本就是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时节,各自商贩也抓住了机会,极尽买力的吆喝,整条街直至庙会堂内,人山人海。
我们一行人,最前面的,是谢悠然和骑在他肩上的戎风,两个人在前面大呼小叫,后面,是如氲和单兰英,略显沉默地走着,时不时看看四周的货品,如氲个性沉稳不足为奇,奇的是单兰英,居然也如此,以她平日里咋呼的个性现在却只是看,真是奇怪。
更多的,是两个人瞅着中间的我和卓骁,不作声。
我默然行走在街上,怀中抱着小那吉特,四周的喧嚣在我看来,如同隔着个冰墙。
这是因为我侧身几步不远处的卓骁。
他含英咀华的身姿,行云流水地漫步在街头,虽不复杀人魅的炽烈,但冰冻三尺的凛冽,排冰破土的气势却让他身边的人,生生畏惧,自发的离他三尺距离,硬是扩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而他旷世绝俗的风采,虽一介简袍也掩不住的俾睨使他永远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街头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为之侧目。
真正是个祸害,我冷冷的撇了眼,转头看向热闹的街市。
银饰摊前聚集着不少女子,这地方的女人身上有大到胸佩,小到耳坠都是纯银的,这摊上的,都是自家打造,虽无宫庭样式的繁复精美,却独有一份粗朴野性的美。
我也试着想举起块坠满铃铛的胸佩看看,可是小那吉特正是个奶崽子,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子正流着哈喇子睡着了。
小肉团长势迅猛,沉重的很,我困难地举了举胸饰,放下了。
一只修长玉质的手将那个肉团从我怀里抽走,交给如氲,“要什么?”他清伦的声音绝响低吟,听着倒很顺耳。
“哎哟这位大爷,你家夫人真会挑,这可是上好的锁佩,可是咱祖传的手艺花了三个月才雕成的,您看这做工,带回去,不佩摆着也好看哪!”
小贩直直看着卓骁,殷勤地招呼。
四周的大姑娘们都放下手中的首饰,开始注视这个绝世的身影,交头接耳,面带桃花。
卓骁神情漠然,他早习惯了这种场面,视而不见是他的强项。
可是我不习惯,放下胸佩抬步就走。
人群,突然又更加热闹起来,前方走来一群载歌载舞的人群,身着当地极富特色的黑底绣五彩斑斓纹的短褂短裤,大襟半敞,露出魁伟的胸膛,面上均带着古怪峥嵘的面具,一路夸张地手舞足蹈慢腾腾跳将过来。
这是当地特有的游街舞蹈,叫奈袒舞,是趋鬼趋吉的舞蹈,在当地的庙会里常有的节目。
我快步的往前冲,一下子被热闹的人群挤进了嘈杂的洪流中,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冲的七昏八素,找不着方向来,我茫然四顾,却发现四周都是陌生的人,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
我想站直身体伸头张望,可是人群实在是太拥挤了,我站都站不稳,突然,一张巨大的鬼脸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跳着奈袒舞的大汉窜到我面前,我赫了一跳,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牢牢抓住,明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想想,你没事吧!”
我站稳了回头,原来是谢悠然,他身边的戎风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娘,你怎么没影了,吓死我了!”
谢悠然用一双透射着明媚阳光的大眼看着我,浑身透着午后的和煦:“你怎么一下子跑没影了?可把大家吓到了,如果不是小风身怀魑术,能和你身上余留的魑呼应,还真没那么快找到你呢!”
我扯了下嘴角,勉强笑了下。
谢悠然看看我,突然呵呵一笑:“走,寒羽大概急坏了,不过他找错方向了!”
我被谢悠然拉着往人群逆流的方向走,他坚实地拨开前方的人群,为我和戎风开辟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远远的,我已经可以看到卓骁永不会湮灭的挺拔身躯正颦着眉,四下张望,在他一边,还有抱着小那吉特的如氲和单兰英,也是探头四顾。
即便街上人流如注,那个如同山岳般屹立,亘古永恒的身影,在熙熙攘攘里,依然无法崔嵬,他冰冷清贵的气势,在拥挤嘈嚷的街市里,依然如此醒目。
他似乎感到什么,往这边看来,当看到我们时,眼里冰结如数九寒天的冷意透出了一抹温煦,坚毅的脸部线条有了丝松懈,迈步就要过来。
然而人太多了,那不远的距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涌动的人群好似咆哮的怪兽,不受控制地往前涌动,这种巨大的推力连谢悠然也无法再阻挡,我们成了汪洋里的扁舟,在巨大的洪流前不进反退。
我意识到这样子,对身小的戎风很危险,我对谢悠然道:“把戎风抱起来吧,别给挤到了!”
谢悠然点头,弯身去抱戎风,突然一阵有力的拥挤,将我们往一个方向挤兑,我本能扯住了谢的衣袍,耳边却听到前面传来尖叫声。
我被谢悠然一臂抱紧在怀里,然后扯起了身子腾越了起来,在空中腾挪数步,落地站定。
等我站直了身子,才看到前方一团混乱的人群,推推搡搡地歪倒了一片,卓骁如同长虹贯日的身形在人群里箭般闪过,之后,怀中抱着个人,也落到了这边的角落里。
我一看,他怀里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穿着节日的正装,巨大的被称为那扎旺则的头巾上缀满了银饰,身上也挂着足足有十来斤重的硕大的银胸佩,印得娇若桃花的面庞银光熠熠。
此时她的脸上满是惊惧,抱紧了卓骁的脖子瑟瑟发抖。
卓骁眉头微颦,但却语气低柔:“小姐没事吧!”
少女用发白的脸抬头看,杏仁般的眼里先是混乱惊恐,然后却泛起一丝羞怯,脸腾地红了起来,一翻身要站起来。
卓骁趁势将她放下,客气但语气冷淡地道:“姑娘还是离人群远点,这人太多了!”
少女含羞露怯的脸如同雨后桃花,明媚非凡,她仰起了头颅,带动一片银铃脆响:“你是谁,你长得真好看,谢谢你救我!”
卓骁欠了下身,却看向我,眉头又一次纠结起来,浑身如同笼罩在一片清冷绵密的雾里,眼里凝聚起了一抹阴霾,如同风起大海,带着海浪将至的汹涌。
我意识到还在谢悠然的怀里,一松手,要站直,却被一只手拉住,顺势揽上我的腰,我抬头,正好看见谢悠然似笑非笑的脸:“想想,刚刚没被踩到吧!”
我有些发愣于这个突然暧昧起来的笑脸,他的俊朗总是那么阳光,他现在突然的亲密让我有些意外,但是,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恩,没有!”我应了声,他才又转头看向卓骁:“哎呀,这是谁啊?寒羽,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那个女孩带着好奇和一脸仰慕,闪动着晶亮的眼,道:“我叫羌鹂,今天本来听说庙会很热闹特地来看的,哪想到刚刚差点就被踩死了,你们是外来的人么?这位美丽的客人,谢谢你救了我,我可以和你一起逛这庙会么!”她拉住卓骁的手臂,她的声音珠喉细润,如同百灵。
卓骁冷冷看着我,并不回答,墨玉的眼开始聚集更多的阴云,他不说话时带出的压抑如同乌云罩顶,气压极低,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不适的动动胳膊,突然有些愤愤,干吗一副我作了什么十恶不赦大事一样谴责地看着我,你身边不是还有个美女么?这里的女孩真是大方直接,瞧她看卓骁一连脸仰慕的样子,哼。
我一把拽过谢悠然的胳膊:“如真,这里人太多,我们去别处吧!”
谢悠然呵呵一笑,“好,我看也是太挤了,对了,寒羽,这位姑娘我看也受了惊,你不如好人做到底,就陪陪她吧,我带想想去逛!”
羌鹂听了很高兴,几乎是立刻挽上了卓骁的胳膊,“尊贵美丽的客人,走吧!”
卓骁看了我一眼,突然冷淡的道:“在下几位都是一起的,姑娘若是要逛庙会,就一起吧!”
羌鹂倒是没有意见,谢悠然乐呵呵的没说话,我却皱起了眉,可是,不管我愿不愿,羌鹂和卓骁走在一起,加入了我们一行队伍。
“公子,你看这怎么样?”羌鹂像个百灵般雀跃着拿起手中的面具,在一行人中,她始终对着卓骁,卓骁冷淡的气质如同寒冰凌厉,几乎不太开口,可是这个有着当地人爽朗直接的性格的女孩并不以为意,只拉着卓骁跑东跑西。
奇怪的是,卓骁即不表示厌恶,也不表示不耐,只是面无表情的任由羌鹂拉着,看她如同雀灵般扑上一个摊,又转到另一个摊上。
谢悠然则表情开怀地带着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卓骁和羌鹂,我屡次要离开单独去逛,都被谢悠然以各种理由留下来,他耐心的陪我看各种摊头的物件,也很贴心的给我介绍一些我不认识的物件,可是就是不让我离开前面的两人太远。
我完全被一种越来越莫名的烦躁所控制,我想离开,却被拖着走不了,看前面一个明媚年轻的身影时而贴近那个孤傲绝俗的人,时儿窜过去拿个什么玩意举着朝他满脸欢欣的询问,那脸明明是那样芳华俏丽,可是却让我觉得刺痛我的眼。
“公子你看这画如何?”她拉着卓骁进了家字画店,人都在外面看街头杂耍,实在是太多人了,她得空拉人钻进了相对空闲的字画店,以换得一时的喘息。
“阿爹老说我顽劣,没有中原女子的气质,你们来自中原,那给我看看哪幅字画好,我好带幅回去给阿爹祝寿!”
她举起一幅俊马图,问:“公子,你觉得这副好么?”
卓骁淡然道:“色淡笔弱,差强人意!”
她好象没明白,又问站在另一边的我:“姐姐觉得呢?”
我冷冷道:“不懂!”
“我也不懂啊,不过这马我觉得挺好看的,姐姐不觉得么?”羌鹂还是问我。
我心里不适,脱口道:“是挺肥的,宰了吃一定不错!”
噗,谢悠然在一边肩膀一抖,转过了头,颤抖不已。
卓骁看了看我,幽邃的目光闪动出一丝宝石般的光泽,如同透过字画店冰格纹窗棂的碎光。
羌鹂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拿起一幅斜阳晚照图来:“这个呢,公子你看给我父亲如何?“
卓骁低了头,似乎认真赏玩了下,长长凤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动,棱角分明的红唇微提:“苍凉大气,稍显落拓,夫人以为呢?”他看向我,凉薄的眼里带了丝玩味。
我皱眉,看我干嘛,羌鹂却也问道:“姐姐以为呢?”
我没好气道:“好大好圆,挺像个胡饼!”
谢悠然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卓骁原本如同寒山冻湖的眼里,如同吹过了一丝春风,带着冰消湖动的盈盈,整个人,雾散蔼弥,明朗起来。
羌鹂却更奇怪起来:“姐姐是不是饿了?前面是台台居,我们这不错的酒楼,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我看看众人,始终在一边不作声的如氲此刻也带了一丝笑意,只有单兰英奇怪的看着我,仿佛没明白似的。
我感到无比的烦闷,心里没来由一阵苦涩,我这算什么,迁怒还是发泄,倒成了人家的笑柄,我干嘛待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