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悠然瞄了我一眼,眉眼里有些无奈,也有些了然,没有直接开口,带着我进了他的帐篷,他让我坐下,在我面前摊开一张图,上面山川形胜一目了然。
“这是戎麓的地形图,是寒羽亲自绘的。”他见我不明白地看着他,显然明白我的疑惑,笑道。
我更不明白了,如此说来这还是份重要的军图,拿出来干吗?
“别在意,不过是张草图,寒羽这儿有更详尽的,”谢悠然指指脑袋:“这是为了以防万一绘着保存在我这里的。”
我看看那图,在一尺见方的黄帛上,虽比现代地图略显粗糙,但山川,丘陵,县郡都形象表现出来,方向纵横也有,是一张非常详尽的简略图,卓骁还真是个天才。
“小师弟懂得看这地图么?”谢悠然看我出神地看着地图,在一旁道。
我一惊,这东西该是军事秘密,我一个公主,不该会看这东西吧。
谢悠然看我有些慌乱的样子,却不以为意,道:“正好,你看得懂我就不用费太多口舌,这一张就是绵图四千里全境的地形堪舆图。”
他指着图的东端道:“你看过汇景集就该知道戎麓一带的地形,今日看到的鸡肠关在东面,是入戎的第一道关隘,有东麓第一险关之称!易守难攻,通了此处,戎麓可以说一半在手了。“
“时值冬季。对守军是好事,对我们攻的,却是不利,如果久攻不下,便陷入胶着,军队长途远驻,恐人心涣散,可是鸡肠关关道狭长,关隘高设,实在难攻下,明日起,寒羽便要攻城,今日便是为了去杀杀守将的威风的,不过,他们坚守不出的话,恐怕会久战难下。兵力损耗会很大。”
我听着点点头,从我今日看到的和书上了解到的,鸡肠关自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确实不易攻下:“那为何不另寻他途,这么大的戎麓,不可能就这么一处可以进的地方,再严实的蛋,敲敲,也终会有缝的吧!”
我虽不懂打仗,但对我来说,以前天下海陆空都可以到目的地,已经没有什么天险可说,其实道理一样,没什么地方,是绝对的四塞之地,总有什么地方,可以重新开辟,中国自古那么多险关,此消彼长,不就是因为一个地方,总有不同的攻击地点?何必在一条道上吊死?
谢悠然看看我,眼里有奇光闪烁:“小师弟倒对打仗很有见地!”
我扯扯嘴角,有些不明白他和我说这战场的事干什么,“我不过是乱说的,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打仗的事,确实不是你我操心的事,寒羽会有办法,我想说的是,不管你和兰英怎么来的,到了这地,再走就不方便了。”
“不瞒你,汗爻现在对寒羽手里握着的五万骠骑夜魈骑是戒心甚重,戎麓有三十六洞八十二部族,长年征召的戎兵有十五万,这次为了叛乱又强征了四五万人戍守四方,每个重要关口都有四五万精兵,雄关之处更是七万之多,汗爻管兵部的是太子的人,不仅没给足粮草,还给了寒羽调来泗北府两万混杂各色人等的杂兵,这些人,是太子的嫡系,打仗可能不行,添乱大概很能耐。”
谢悠然微微叹口气:“寒羽现在全力需要放在对付这次战事上,他要保证夜魈骑最小的伤亡,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感情很深的老兵,谁死都会让他难过,不仅如此,当初节制戎麓的驻守伊阳县的两洲府镇辅使林易的五千兵马,现在归寒羽节制,这些人和来自泗北府的人马不和由来已久,汗爻军阀之间派系纷争对我们本是好事,但现在,却是添乱的隐忧。所以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在多余的事情上,更分不出任何人来护送你和兰英。”
我有些不安,果然,我还是添乱了:“对不起,我没有考虑清楚就莽撞的行事,你让我自己回去好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谢悠然笑着摆手:“小师弟,你误会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乱想,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告诉你,兰英没被送走,是不得已,这丫头倒真是添乱来的,但愿她别再闯祸才好。”
“至于你么,小师弟,我倒很期待你的到来,你也别想自己回去,别说寒羽绝对不会同意你自己走,我也不会,你一个女孩子,兵慌马乱的,我们不会放心的。”
“而且,你难道不想和寒羽待得近些么?”谢悠然笑得有些奇怪:“难得来一趟,你不也想帮上忙么?”
“我一介女子,能帮上什么忙,别添乱就好。”我可不会打仗,而且,我讨厌战争。
“战事一起,伤兵便多,我看小师弟平时似乎对医术也有些研究,不如来医帐帮忙,我这正需要人手,你不是也说了是来帮我的么?”谢悠然说到后面,眉眼间都洋溢起了满满的笑意,仿佛志得意满:“对了,就这样,我先领你去你的帐子,委屈你住在药帐里,没关系吧!”
我稀里糊涂地点点头,有些被他的热情萌到了,既然不能离开,我也想尽份力,能帮他做个军医也算干回老本行了,不错。
凌晨在一阵低沉悠远的号声中拉开了序幕,我穿衣出帐的时候,只能看到逶迤前行的部队飘动的靠旗,如同厚重晨蔼里蜿蜒的蛇,点地的马蹄和着战鼓,除却这一切,出征的大队悄无人声。
这天色,云层厚实,山林里,湿气未消,弥漫成厚实的雾蔼,很快将这支队伍淹没,只剩下擂动的鼓点,敲打着渗入林间,委入地下,大地在微微战栗,我的心,也在微微战栗。
“别担心,寒羽会安全回来的!”谢悠然的声音清亮的如同破空的一缕雀鸣,在耳边响起。
我看看他,张口刚想说什么,突然面前跑来个人,站定了,原来是和我一样女扮男装的单兰英,她现在被卓骁发落在火头营,叫单英,看她一脸灰头土脸的样子,也真难为她,小小年纪的丫头居然还要如此吃苦。
其实撇开此人火暴脾气不论,她这份执着很令我敬佩,不过十六七岁,能为了自己认定的人吃苦耐劳,也算勇气可佳,换了我,我不能做到为什么人去如此执着。
她跑到我面前,双手插腰,瞪着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要以为你也跑到这里骁哥哥就会重视你,我要和你决一高低!”
谢悠然摇摇头刚想走上一步,我却抢先开口道:“好啊,阁下喜欢的话,我没意见,你要怎么决个高低?要不叫上这留下的人,大家见证一下?”
单兰英和谢悠然俱是一愣,单兰英瞪着我,张口,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接着道:“我长那么大,还真没在这种地方和人较量过,我看要不就在前面空地上好了,正好,侯爷不在,走吧,他回来了我们可比不了了。”
我上前,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单兰英啪地一声打落我的手,哼声道:“你说什么呢,怎么能在那里比试,若让人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骁哥哥怎么办?他还不骂死我?你这个坏人,又玩什么花招,我才不上当!”
我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不能被人家知道么?那你还那么大声嚷嚷?其实,你想帮侯爷,我也想帮,你我见面就吵给侯爷只会添麻烦,不如,我们各尽本事,给侯爷助力,看谁的帮助大,就算谁赢,这样各凭本事可好?”
单兰英看着我,那张娇俏的脸虽然满是黑灰而显得脏乱,但晨露寒气给她的面颊冻出了些嫣红,圆润的脸盘和朝气蓬勃的身子因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而活力十足,她眨动着水汪汪的大眼,口气渐渐低下来:“好,我们就各凭本事!”
一转身,跑远了。
我舒了口气,总算把这位小祖宗给哄走了。
嗤!身边的谢悠然哄笑起来,一张明亮的俊脸充满了惊奇和佩服:“我说小师弟啊,没想到,你哄人的本事也不小啊,这小丫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听话!”
我瞅了眼笑的很开心的谢悠然,我只是不想给卓骁添麻烦,既然我离不开这里,又不得不和小丫头相处,尽量避免和她冲突吧。
其实这丫头也不难哄,心思还是挺直接的。
“今天要干什么?”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谢悠然领着我与一干医丁和药童开始忙碌起来,准备接收伤员的药材和物资,床位。
前方战争,后方果然不平静,当然,如此庞杂而琐碎的事情,在谢悠然已经驾轻就熟,今日的准备也是有条不紊。
我跟着谢悠然熟悉所有东西的摆放,配备,这个古代的战地“医院”其实除了没有先进的医疗器材,血液制备外,和现代也并不差多少。
治伤的汤剂,药材,型类很多,泥膏,敷剂,消炎消毒的灰剂,棉布,绷带,针线,一应俱全。
我除了弄不懂针灸之类的拗口的诊治方法外,对外伤的处理物件和草药多少还是熟悉的,要弄明白也很快,同时,也对这个时代高超的医技表示敬佩。
谢悠然的统筹能力也让人敬佩。
杂而不乱的情形到第一批伤员的到来而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哀号,血肉模糊。
呼喝,嘈杂,前世曾经在战火肆虐的地方做为人道主义援助时经历过的一切再次真实的呈现在面前。
初起的不适应很快被灵魂深处的本能所取代,压迫止血,缝合,上绷带,谢悠然看我处理起来干净利落,就让我独自处理伤员,我充耳不闻身边的其他事,只是越来越娴熟地动手治伤。
“哼!”我刚处理好一个,又同时送来两个,一个稍年轻点的,只是轻轻地哼哼。
另一个满脸胡子拉杂的大家伙,一只胳膊没了,断口处正在冒血,他正破口大嚷:“娘的,老子还没杀够,放开我,让我回去!”
“闭嘴!”我冷喝着,摁住他的身子推回板床,将消炎止血的药粉撒上去,用大块绵垫压上,狠狠摁住,用绷带缠好。
他嗷地一声痛喝:“妈的,哪来的娘小子,你他妈的下手轻点,老子没死在战场,若让你小子给废了,看老子不劈了你!”
我懒得理睬他,通常这么叫的人大抵不会有事,我转身去看另一个。
那边那个胸甲的缝隙里血在无声的渗出,我赶紧解开他的战甲,内里的棉布衣已经被血浸湿,撕开布衣和内衣,我看到他的肋下血正在无声的涌出来。
“我说娘小子,你愣着干嘛,快给我兄弟包扎,好了俺哥两个还要上阵去给卓侯爷打仗呢!快啊!”那个断了手的大汉看我突然不动了,停止哀号冲我嚷。
我看了眼他,再看看那个没什么声息的年轻人,张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将一快绵垫按上那个伤口,摁紧了。
年轻人动了动闭着的眼,微微睁开眼,一边的那个大汉看到了惊喜地大呼:“兄弟,怎么样,你他妈的怎么那么怂,半天没声息了,老子还以为你死了呢!”
年轻人扯了下嘴角,似乎是个笑脸,张开口想说话,可是白如薄纸的唇却颤抖的厉害,愣是吐不出话来。
大汉皱皱眉,“兄弟,咋了,说话啊,老子缺了胳膊还没啥类,你这没缺胳膊断腿的,咋脸色那么不好,可别又装熊瞢人,这回哥可不会再上你当,起来说话!”
他说着,就伸出好的手来拉年轻人。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用一只手摁住年轻人的伤口,头低下凑近他的脸道:“你想说什么?”
年轻人血污模糊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焦距开始涣散,颤抖的唇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吐着:“娘,娘,孩,孩儿想你!”
“娘,孩儿想你!”他反复在我的耳边吐着这几个字,我叹口气,用另一只手将他的上身揽进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低地道:“乖,娘在这里,在这里!”
年轻人涣散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敛聚,污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在侧脸划过一道白痕,抖动的唇在我耳边再次说了句话,然后,两手紧紧拽了下,松了开来。
我低低的叹了口气,将他的身体放平,松开按住伤口的手。
那个大汉睁着一双牛眼瞪着我:“喂,你个娘小子,咋松手了?你倒是给俺兄弟治啊!俺兄弟他咋啦?”
“他死了!”我淡淡的道,心里有些闷,也许,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有人死去了,尤其,是在我的怀里,在一个真实的战场。
“你他妈的胡说,俺兄弟是什么人,那是杀过百十号人的,怎么可能死?老子断了胳膊还没死呢!”大汉冲我吼,一翻身跃起,也不顾自己的伤口迸出了血,扑了过来。
他扑到年轻人面前,又吼:“你小子给老子起来,啊,你不是昨天还给俺说这次回去要升个校尉去给你娘报喜么?只要杀够百个,将军就答应给你升官了,你怎么可以就,就这么啊……你给老子起来,起来!”
他拼命晃动年轻人的尸体,我一把拦住他:“够了,他死了,你让他安静走吧,我给你再包下伤口,别摇了!”
“滚开!”大汉一甩手,军人的力量何其大,我被他掀翻在地。
“小师弟!”谢悠然看到这里的骚动了,立刻跑了过来,正好扶起我。
“大老皮,你发什么疯,还不快道歉!”谢悠然脸色有些沉,喝道。
我摇摇头,我理解这个人此时的心情,看来这个人和年轻人是很好的战友,战场上,前一分钟前还在说笑,后一分钟却阴阳两隔,此中滋味,我虽未经历,却还是可以理解的。
呜!如同泣叙的号角穿越林地传来,低沉的号角响起,撼动地面,深入骨血,大军回营了。
云翌聚敛,压抑得如同三伏天的低气压,使整个营地如同一只静卧的猛兽,喘着粗气,舔拭毛皮,森严待发。
伤员还在送来,看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看来攻城果然不顺。
我揉揉身体,全身像散架一样酸痛,看看发呆看着年轻人而安静下来的大汉,我道:“刚刚他让我带给你句话,让你带他回家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