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骁说过,他会安全无虞,可是,数日的等待,度日如年。
偌大的王府,清冷的被茫茫大雪覆盖,一片茫然,一如我现在的心,冰冷而彷徨。
“夫人,宫里又赐东西了!”如氲是我唯一的伴侣,她忠实的履行着照顾我的职责,绝口不提卓骁去向,也不提她眼里浓郁的担忧。
宫里的赏赐,没有因为卓骁的离开而减少,相反,来得更加频繁。
我看着堂下跪着的人,今日奇怪的只有两样东西,摆放在两个精致的镶琥珀黑木盒中。
一边的内侍省兼内务府令,大总管高景细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却有一双精湛的黑眼,只是他总是那么恭顺而语调婉转:“夫人不看看今日圣家赏赐的东西么?这可关乎夫人身家性命呢!”
两个小太监将托盘里的盒子打开,血红的绒布上,一个内乘着一堆密生着刺状突起的壳类好似花生般的东西。
一个是一捧根茎类的植物,棕黄色的表面,带着些许芳香。
“夫人,这一样是砂仁,太医说夫人脾胃气滞,脘腹胀满,此药宣气理胃,是绝佳良药。这另一样,乃是独活,夫人夜惊难眠,头风不定,此药和着砂仁各自入药,可令夫人夜安,夫人可还满意?”高景的声音,尖细却阴柔,不是张扬跋扈,却另有种钝刀子般的冷厉。
啪,我掀翻了那两个盒子,颤声道:“高公公,妾身要见陛下,请带我去见陛下!”
“公主!”如氲惊呼,我叹口气,朝她摇摇头,该来的,总要来,该做的,必要做!
高景神色淡然,只是一躬身道:“夫人请!来人呐,扶夫人进宫。”
我在内廷,坐上了一乘软轿,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跟着高景来到巍峨浩浩的紫寰殿前。
“夫人,圣家国事繁忙,先下没空,请夫人还是在这里等等便是!”高景让人把我放下来,在丹墀前再次恭顺而没有语调地道。
我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了高景的衣袖:“高公公,陛下,陛下什么时候能见我?”
高景不动声色地将身子侧了侧,避开我的拉扯,道:“夫人莫急,咱家也是按吩咐办事,陛下若得空,一定会见夫人的,夫人还是耐心些的好!”
我茫然立于这片浩大的建筑群里,这里,是殷觞政治经济的中心所在,四顾环视,皆是黄瓦飞甍,飞檐斗角,气势恢宏,用一种迫人心胸的压抑,如同藐视蝼蚁的轻蔑,将头顶的天,都掩映在琉璃瓦昂首吞云的正吻兽头下。
四面雪白丹墀绵延而远,繁复雕刻的精美台基下卧龙攀凤,饕餮貔貅,正冷冷注视着渺小的我,单薄立于台基之上,面前的四扇大红抹金格扇门,仿佛巨擘,压得我透不过起来。
冰冷的风,刺骨冰寒,即便我穿着灰鼠面的棉夹袄,裹着猞猁皮裘,那风,依然不减分毫刀剑般刺入骨髓。
我摇摇欲坠,可是却只能咬着牙忍着,砂仁和独活,我一样也不要,我要卓骁活着,我想和他在一起,这高高在上的门内的帝王,是我唯一的指望。
“哟,这不是我们的中山王宠爱至宝的公主么?怎么在这里晾着?”我一惊,转头,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裹着厚实的狐狸毛里大红绒面的鹤氅,带着雪帽袅袅而来。
走近了,一抹香浓郁的潜入鼻端,修剪地整整齐齐的一双水葱似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挽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道:“我还道是下人胡扯的呢,怎么真是妹妹?瞧这小脸冻得,天可怜见地,怎没个人顾着,好歹打把伞,可怜妹妹这么弱的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好些,再冻着可怎生是好,快快快,到我殿里去暖暖!”
我皱了下眉,柔夷怎么来了?
“见过柔妃,妾是想见陛下,还是不去叨扰娘娘的好!”
柔夷咯咯一笑道:“妹妹这是听谁说的,陛下这会子可在那暖香阁里陪林嫔说话呢,怎么会在这?妹妹可是有急事?那也还是到我承英殿去坐着等吧,本宫让人给你去请请陛下看,如何?”
不由分说,我被这个后宫里现在最大的女人拉到了她的寝殿。
内廷制度沿承前代,内宫有一后,四妃,九嫔,六仪,四美,除了皇后位悬,四妃只有三妃外,殷楚雷的后宫里,因为新朝刚立,倒也未有三千佳丽,可是备选的美人已经满满堂堂。
而现在,柔夷,便是这三妃之一,她如今,是柔淑妃,一个正统出身名门的世家女,我看不出丝毫原来伊人楼中的靡艳和妖娆。
承英殿雕梁画栋,彰显着主人的地位,四角皆铜炉高鼎,卧兽暖炉,虽然现在开国之初,百废待兴,这宫里以节俭为主,但不妨碍作为皇宫的妃子,一点点的皇家威仪还是要保持的,作为皇家人的享受,还是可以保证的。
我被带到这暖如春天的室内,在铺陈着波斯纹般华丽地毯的寝殿内一处卧榻上,柔夷热情地给我铺上暖和的皮褥,按上靠枕,道:“公主且安心在这里休息,本宫让人给陛下去送信,你放心,陛下一准过来。”
我微微叹口气,殷楚雷玩的,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要如何?
我猜不透,这个帝王,他的手段,让我有些不安,我能够顺利么,我和卓骁,能有机会么?
惴惴不安中,那暖暖的熏香,令我昏昏欲睡,在被冻了一个下午后,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容易让人松懈。
“何人来此?”我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道。
然后有人道:“陛下听闻公主在紫宸殿吹了一下午的冷风,特赐了汤药给公主去去寒!”
然后,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个六品的司言,后面有个端着汤药的侍女,以及随之进来的数名太监宫女。
“公主,陛下赏赐了药,你快趁热喝了去去寒!”司言走近,低眉顺眼地道。
身后的侍女走近了一步,将那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近了。
我看着那黑糊糊的汤药有些怔忪,殷楚雷到底要如何?
歪下头,朝着那端药的侍女道:“把药搁着吧,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那侍女近了步,道:“这是陛下所赐,凉了不妥,请您先喝了吧!”
那侍女走得有些近,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抬头看,虽然我视力不佳,但是在抬头看去的刹那,却看到端着汤药的侍女高挑的身形有些硬朗,正对着我因我仰视于她,那脸我不熟悉,可是却无比熟悉那双阴冷的眼。
那阴冷的凌厉如霜刀一般,如豺狼虎豹,恶意滔滔,即便我如此不济的眼神,也能感受到那浓郁的杀意。
一激灵下,我蹭地坐直了身想要后退:“你,宁古颐!”
那侍女眼光一闪,一抹懊恼和恨意刹那涌现,随即扔了汤药托盘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往我身上扎来。。
四面的太监和宫女已然反应过来,有的尖叫着逃开,有的则大声呼喊:“快来人那,有刺客!”
我根本无法后退,只眼见得那把匕首挟持着凌厉的寒意刺到自己的胸膛前,可是,却被什么力量挡住了,硬是没法再刺入分毫。
宁古颐一刺未能中,眼里更加狠毒,她大力摔开身边扑过来纠缠自己的司言,恶毒诅咒着再向我举匕变刺为削劈了过来:“死贱人,死南柳子,你还我主人的命来!”
寒羽!我惊呼着,只能闭了眼坐以待毙。
却听到恍啷一声巨响,随之而起的是:“护驾,护驾!”
等我睁开眼,就看到宁古颐和一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宫廷禁卫扭打起来。
宁古颐身形高大,可是,她扮成的宫女帛带长挂,飘逸倒是飘逸,却严重制约了她的身形,这些宫廷禁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数招间,那闪着寒光的长剑,如同数条长蛇,在一声声女人的尖叫里,刺入了她的胸膛。
就在离我数步远处,宁古颐满脸不甘地看着我,身子被数道青锋戳成个马蜂窝,那剑尖滴沥着鲜血,七窍都开始绵延出小蛇般的殷红,那双和她的主人一样的充满阴鸷,暴戾的眼,死死瞪着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沾染着鲜血,向我这个方向伸来。
只有数尺之遥,却生生定住,那眼里的凌厉突然黯淡,最终幻灭。
一滴,两滴,三滴,鲜红的血,蜿蜒流淌,沿着剑尖,在我面前形成数条小河。
我就这么被惊呆了,数秒间的急变,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尖叫声依然继续,还有几个洪亮的统一的呼唤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声音道:“属下救护来迟,请夫人恕罪!”
我还未能反应过来,屋外柔夷慌乱地扑进来:“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就听到一声断喝:“发生什么事了,如此喧闹成何体统?!”
“陛下!”所有的混乱都在一瞬间得到了平复,呼啦啦跪了一地。
高大明黄的身影径直走过来,直到我面前站定,冷哼一声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堂堂内廷怎么会有刺客,这样血淋淋摆着吓到诰命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丢下去!”
哗啦一声宁古颐僵立的身影被大布罩住了由着壮实的禁卫拖走,只留下点点血腥。
我冷汗浸染的凉手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挽住,那不见波澜的浑厚带上一点点痛惜和担忧:“夫人可还好?还不快来人扶着夫人!”
我努力睁眼,想要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奈牙关打颤,身不由己地抖动不已。
完全依靠着身边的侍女才能站立。
“哼,柔妃,这是怎么回事,朕要你主持后宫,你就是这么主持的?居然让个刺客混进来?这是朕的后宫,朕的家,你让朕何以安心?”
殷楚雷的声音威严而愤怒,暗含着滔天雷霆,那张扬的气势,声震大殿,一屋子的人,无意声息,无人敢发出一丝啜泣。
每一个人都跪倒在地,噤若寒蝉,我只听到柔夷几乎语不成调的道:“陛,陛下,臣妾,臣妾……”
“住口,朕信赖你,给你内廷权力,你就是这么主管的?这殿内的禁卫何在?今日谁巡视?你的寝宫居然如此轻易可以随意进入,你就是这么招待朕的贵客的?你要是做不了,趁早给朕让位,也省得再出更大的乱子!”
“陛下,妾身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疏漏,今日,今日之事,实在是……!”
我终于能看清眼前一些,我看到柔夷跪倒的身体如同一个摆子,她完全丧失了刚刚还保持着的完美风姿,萎顿而颓废,她匍匐于殷楚雷的脚下,哭泣着,哀求着。
“到底是谁让那刺客进来的?你作为一宫之主,难道不管么?”殷楚雷的语气更加冷酷,所有人都跪着,没有谁敢说话。
“即日起,柔妃你就给朕在自己这好好待着吧,别的事还是不要管了!”殷楚雷大手一挥,冷冷道:“内廷之事,暂时还是由内务府接手,来呀,还不快扶夫人去暖阁,这里血腥味那么浓,还不快着人收拾了!”
有人上来扶住我,驾着我往外走。
经过柔夷的身边时,我可以看到,她梨花带雨的脸,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殷楚雷,眼里的不舍和哀怨,悲戚无比,似乎在寻求他最后的仁慈。
可是,我也看到,那个昂宵威慑的男人背对着她,背着手,只给予一个冰冷的背影。
有一刹那,那双媚眼,划过一道凌厉,恨恨瞪着我,却又被一种浓浓的绝望代替再无法表示什么。